我没听过他说假话,据传这在人类的品德里难能可贵——颜檀的实习记录
当初夏然发给石黎的消息格外简洁,没有任何表情符号与委婉的理由,只有短短四个字:我们分手
等石黎第二天看见消息试图联系她时,才发现所有平台的联系方式都被删了个干干净净。他在各平台尝试用小号进行账号搜索,界面却空空如也。对方好似从未出现过般,从他的生活里消失得彻彻底底。两人唯一仅剩的联系就是沈黎家里那箱未被丢弃的属于夏然的物品。
自那条短信之后,夏然人间蒸发。
分手消息?
齐寻的视线凝在手机页面,干裂的唇瓣扯出死皮,隐隐现出丝丝血迹,“不可能。”
颜檀听他语气如此笃定,心里没什么波动。她成为蟑螂后观察过当时的时间,恰好是2021年底,按齐寻的话来说,是车祸发生的第二年。
她的记忆倒没齐寻留的那么多,能想起的全是这一块那一块的片段,而连这些碎片也都满是窟窿,起初连串起时间线都做不到。
从20年底到21年底这段日子,她没有任何记忆。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当上了蟑螂,最开始也没多少与人类的记忆,天天跟着别的蟑螂一起混吃混喝,这走走那走走。最初她什么都吃,渐渐的便只对碗里的食物感兴趣。后来周围的蟑螂老死了,她由于某些原因被编入蟑螂神名下,先去的公园,再去的齐寻家。
在见到齐寻之前,她并没有想起过这个人,从来没有。不止齐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同样不知道。他们处境如此相似,唯一不同的大概是,齐寻不信颜檀的死亡,颜檀却确确实实地知道,她已经死了。
这边石黎还在跟齐寻分析,他先前找人查过联系人删除的具体时间,在分手消息后三十分钟。为什么不是立即,为什么间隔了三十分钟,是被什么耽搁了,还是最开始本就不准备删?也或者因为别的?石黎设想过许多可能,都没找出个合理的解释。
其实他最想不明白的,是夏然为什么突然提分手。
现在他又帮齐寻查,甚至试图恢复记录看看对方有没有收到和自己一样的消息。
颜檀与夏然一起消失的时间点可以说是巧合,但他为什么会忘了齐寻,忘了几人一起吃过饭,甚至现在他还欠着对方五百七十二块三毛六分。
这不寻常。
“查到了。”
齐寻神情恹恹地低垂着头,起初没有去看屏幕,不知是不是在逃避。
片刻后他仰起来,漫着血丝的眼眸里跳入一串数字。
2020年12月28日00:29
“哈,”石黎发出了声莫名其妙的笑,听着凉飕飕的,“跟我的时间一模一样。”
齐寻脸上肌肉紧紧绷着:“……”
“那个时候,你们还没有出车祸。”
齐寻:“……”
“聊天记录没能恢复,但没有关系,”石黎语气极快极平稳地道,“或许事情没你想的那么悲观,只是你女朋友也不要你了,你看到的骨灰只是团别人用来安慰你的面粉。”
出乎他意料的,齐寻没有朝他动手。对方只是看着那串数字,很沉默,似乎并没受他话的影响,“如果你只是想跟我聊这个,那也没必要各取所需,我的需不在你这里。”
他看着颓丧,神智却清醒,略长的碎发下露出的眼睛又黑又亮,“你还有什么东西要给我看,一起拿出来。”
“你既不信她死,也不愿信她生,世界上哪有那么好的事,”石黎慢悠悠给他鼓掌,“齐先生,我欣赏你的乐观。”
飞璇对37号人类的印象词是个绅士,单从行为举止看,对方彬彬有礼,温文尔雅。
颜檀觉得应该不止如此。
再干净的地方也会有蟑螂的存在,这在人类社会是不是常识不知道,在蟑螂界倒是共理。爱干净的蟑螂不在少数,有些蟑螂甚至会为了能有个整洁的住址而放低对食物的要求。这与在齐寻家的情况截然相反。
这里的蟑螂自来熟得很,看见颜檀抓着的叶子就会意地贴来,触须晃来晃去,“你也爱记录人类啊?那要不要我跟你聊聊这边的屋主人啊。”
颜檀还没说行,对方就倒豆子似的扒拉了一堆。
概括下来就是,活得像个正常人,心理却顽固到极致。
“而且,”本土螂信誓旦旦地说,“他在骗人。”
人类的话总是真的混着假的,行为同样如此。
飞璇总是抱怨,说这会影响它的记录,它需要花大量的时间进行分辨,颜檀倒是觉得没什么关系。
毕竟她也没说过多少句真话。
看见本土螂对蟑螂来说异常兴奋的眼睛,颜檀捧场地问,“他说了什么假话。”
“他根本就不欣赏这个人类的乐观,那句话是嘲讽。”
“这样,”颜檀说,“确实。”
有这么多像人类的人类,确实。
跟蟑螂交谈的这么会功夫,上面的人类有了新的线索。箱内东西很是杂乱,当时被人一股脑全塞一起,各种各样的东西堆叠,要理清所有物件得花不少时间。最底下书籍夹层中别着一张纸,看上去是从小册子上掉下来的——或者说,撕。
那是个车票记账,从木里弯到生生村。
木里弯是著名旅游景点,三年前四人就是在那里碰巧相遇。巧的是,现在的齐寻与石黎都没法回忆出当时为什么要去那儿旅游。
纸上记录的路途很短,木里弯到生生村只需要坐两个小时高铁。
石黎将折叠的纸巾擦向额头:“你还记得车祸发生时的地点吗?”
“……楼新,”监控记录右下角的时间点齐寻记了三年,“凌晨03:22”
颜檀翻过叶子,楼新是他们现在所在的城市,也是她现存的记忆里从小长到大的地方。木里弯与其相距两千多公里,只算上飞机飞行路程也要三个小时才能抵达。
“对不上,”石黎抬起头,“车票上的时间是零点三十到两点半,她们抵达生生村时就已经两点多了,根本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到达楼新。”
齐寻掀起眼皮,猩红的血丝从眼角往中间黑色的瞳孔里蔓延,宛若蜘蛛丝似的又细又多。
“她们不一定是一起去的。”
车票只见到了一张,上面的身份信息是夏然的,属于颜檀的那张目前都没有见到。实际上,自从车祸以后,有关她的东西就凭空消失了,齐寻找了很久,每次他要把这些告诉别人都被说是车祸后出的幻觉,后来他不说只自己找,那些言论也从没消失过。
再者,车票也无法证明什么。
上面没有任何登站后的记号,没办法说明夏然就搭乘了这辆高铁。
他们说来说去,颜檀还是没什么印象。
她忘掉的很多事情会在各种契机跳出来,实习这几天随着齐寻挤牙膏似的动作,她对对方的印象才逐渐补充,但大部分时候还是零星的片段。
可今天齐寻的意思很明显,她,与他,在三年前一起去了一个地方,一起跟另一对情侣吃了饭。
按几天前的规律来说,她现在应该已经回忆得差不多了,再不济也有点不成段的画面。
可颜檀始终想不起来任何东西,她有时会把关注点放在对面的陌生男子身上,脑子里有的却只是飞璇给她说的那一点观察信息,以及本土螂刚刚提起的几段话。
在这里的两个人,一只蟑螂,甚至没法拼凑出一顿寻常晚餐过后的夜晚。
石黎垂眸思考许久,最后那双平淡的目光落在齐寻的脸上:“你说你记得我,有去木里弯找监控记录吗?”
“没有,”齐寻坐在那,“木里弯,楼新,孤儿院,画室……我去过所有我跟……她一起去过的地方,没有任何有用的信息。”
那段时间的监控不是呈现一片雪花状,就是几个单薄的没有任何人出现的画面,不止颜檀没出现过,齐寻更是没有出现过。
他去找人问,要么得到一句“啊,不好意思先生,我对你也没有印象”,要么就是“你们确实很久没过来了”。
所有人都说这是他的幻觉,他有病,齐寻知道不是。
石黎指了指这张车票,“不管如何,我们都得去趟这里了,三天后吧,我先看看……”
“现在就走。”齐寻说。
“我并不认为你现在的情况适合出发,”石黎睁着眼睛,视线淡淡地落在他的腿上,“三天时间你调理好自己的身体——”
齐寻打断他,固执道,“不用,我现在就能走。”
他身上的衣服皱巴巴的,裤腿不知什么时候被扯了上去,先前包扎的绷带也不见了,暴露在外的小腿鼓起可怖的液泡,红肿的颜色在周遭绕了深深的一圈才慢慢淡开。
石黎皱眉,“我不想半途还需要分出精力……”
“不需要,”齐寻说,“我死了你都不用管。”
颜檀捏着叶子,听着话,在想齐寻真死了她管不管。
他不要这个人管,不要那个人管,也不要她管吗?
但她又能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