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下山之后,施挽月还是头次觉得“春寒料峭”这词果然名不虚传。如今都已是三月了,该是回暖时节,这夜里凉风打着卷儿嗖嗖地往身上吹的时候,却竟让她觉得比冬天还冷。
施挽月搓着手,凑到唇边哈了口热气。
别的江湖人零零散散都已走了,她捏着穗儿,将宸王给的那枚双龙纹玉佩放到眼前好好打量。
约莫是上等和田羊脂玉的材质,触感细腻润滑,摩挲时那清爽的凉意直沿着指尖往身上攀。上有双龙衔珠,栩栩如生地盘旋于天,夜风一吹,便在眼前轻轻地打起了转。
“小小道士竟敢对王爷出言不逊,拿好你的东西,以后不要再来了!”
“哎哎,我自己会走,啧——别推本道长。”
这声音着实有点熟悉,熟悉到甚至让人觉得有点吵。
施挽月挑眼,视线掠过白璧无瑕的玉佩,投落到不远处王府前,抱着包袱被一双手推搡出朱漆大门的人。
她一瞧,乐了。
“哟,这不同尘道长么。”施挽月虽不会持才倨傲,但是她能落井下石。她玉佩一收,抱起胳膊觑那狼狈的雪人,笑道,“而今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可想好下一个钱袋子要去拿谁的了么?”
“施少侠,”容筝眼皮子也没抬就知道是谁,他掂量着包袱,估摸起里头还有多少盘缠,“幸灾乐祸的事儿可不像正派所为啊。”
“这哪能算幸灾乐祸呢,充其量就是个伸张正义。”施挽月见他发簪斜斜别在发上,衣裳也被推乱了,那模样要多惨有多惨。惨得她心中愉悦,禁不住又笑了一声,“恶人自有天收,此话果然不假,你这骗子道士能治好郡主,得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这几日的白吃白喝,可是爽到了吧?”
“爽。”容筝把漏出包袱的物什塞回去,侧过脸回以她个没什么感情的微笑,“真是爽死本道长了。玉盘珍馐能值几个钱,住在哪里不是住?本道长如今就算因言行不当被赶出来了,也不至于露宿街头,反倒是你这追个响儿都要引路蝶的人……这么大的上京,晕头转向了,不好受吧?”
“……”
竟然被他看到了。
容筝抚平了凌乱的衣衫,回过头来见人还没有动静,便顺手将包袱甩到肩后,垂了睫扫量她,打趣道:“说啊,怎么不说了?”
施挽月原先采买下过几次山,知道自己个头在女子堆里虽不算拔尖儿,却也是中规中矩,装起男人来没那么容易被发现。
但身前这挑了眉似笑非笑回望向她的这人,却真的是很高,高得她甚至在说话时需得微微仰起头来,便恰好对上了他看来的眼睛。
“道长果然不出所料,”施挽月分毫不退,眼眸平静,“天天闲了就喜欢找人呛嘴。”
那会儿子刀光剑影,施挽月尚没来得及品味便将人一掌打了下去。此刻再淋着月色细瞧一番,却发现这双眼睛真是美。
“施少侠此言差矣,本道长也并非什么人都愿意呛的。”容筝笑时那桃花眼便如同狐狸般稍稍眯起来一些,衬着流连其中的皎皎月色,实在很像倒映在湖里的星星,“也是自愿被赶出王府的。”
施挽月是真笑了。
“自愿便自愿,被赶便被赶,什么时候自愿被赶也能连成一句了?”她说罢,抬头望了眼星子,没在心中分出个高低来,"道长你生得像个假人,嘴里更没一句真的,以后若不长点心留神把着门,当心是要千古流芳的。"
“没办法,”容筝摊手时肩头耸动,包袱挂他宽肩上轻轻晃了晃,“谁叫我与你一见如故,想跟着你闯荡江湖呢?”
“一见如故得是双方都愿意吧。”施挽月毫不留情的话里像淬了毒,“而且这里是上京,不是江湖。”
“天地之大,只要有人,便有江湖。”容筝难得没有嬉皮笑脸地回怼她,他将包袱往上提了提,侧过身时有缕白发轻轻擦过了施挽月的手臂。
那抹发轻之又轻地拂过她手背,错身而过的毫厘之隙,传来了与触感同样温柔的淡淡雪松香。这是个干净沉稳的味道,微携苦涩,闻上去便如此时沐浴在月色里一样,让人心神俱宁。
只是怎么看,都不该与眼前这人搭上关系。
“碧玉山庄不是个好地方。”容筝率先提了步子,“你要想去,一个人不行。”
他身高腿长,白发随步履轻悠悠地飘在后头,连着跨了两个水坑才发现施挽月没有跟上,遂侧身等了一等,说:“走啊,去找住的地方。”
他站在水坑边上,施挽月这个角度能看见他溜进水里的倒影。那影子瘦长瘦长,现于尘世时苍白诡异,像一道缥缈的幻影,藏在水里,却如同一轮洁白的月亮,显得一尘不染。
施挽月眨了眨眼,忽然想起小时候老鬼也是这般立在前头等着她,然后她蹦跶哒地跳过了一个小水坑,抬起胳膊便能牵到那老头的手。
风卷起袍摆,水坑里涟漪荡漾,漾碎了施挽月儿时的泡影。碎发拂动,她抬睫逼走眼中涩意,提剑大步流星地迈过了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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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亥时,街上人声已灭,灯火尽熄,唯有月光恬静铺洒于长街短巷,给眼前琼楼玉宇披了层朦胧光影。
施挽月拢袖站在一盏红澄澄的灯笼下,觉得更冷了。
“怕冷?”容筝拿着她的钱袋子,在柜台前跟掌柜的交涉,抽空往门外瞥了一眼,“里面暖和,怎么不进来。”
“我怕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徒劳无益。”
施挽月慢吞吞地动了动嘴皮子,细胳膊细腿缩在衣裳里微微地抖。
说来也怪那宸王,开个赏宝大会将武林上闲的没事儿干成日里只会游荡的散客全招来了,间间客栈爆满。这个时辰还开门的客栈本就少见了,她还跟着容筝连碰了三次壁,晨起时为着美观没多套件衣服,现在好了,说话都哆嗦。
“坏消息,还剩一间房。”容筝走过来,掂了掂钱袋,“住不住?”
“不住。”施挽月果断拒绝,刚要迈步走开,便被人抓住了手腕。
“好消息,房间置放了屏风,你我进了那个屋除去吃喝拉撒打死都见不着一面。且时辰已晚,该歇的歇,该打烊的打烊,再找也不一定能找到了。”
容筝温热指腹轻轻扣在她腕间,牵着她没让走,“再说了,俩大男人有什么遮遮挡挡的,要我说睡一张床都没问题,何论只是一个屋,干脆就和一晚上,明早各自分道扬镳得了。不过……你这手腕怎么这么细?”
施挽月没细听他说了些什么,像被那温热烫了下般甩开他的手,烦躁地说:“住!”
这店家是个热情的,见二人这么晚还风餐露宿的都找到这里来了,定也该饿了,忙不迭叫了睡眼惺忪的小二去蒸了一笼包子。
“客官,您慢用……”
一层吃饭的堂子没剩几个人,小二端着包子上来,看见他俩眼都瞪大了。想是从前没见过这等姿色的人,这黑灯瞎火的夜里一来便来了俩,勾得他眼花缭乱,看都不知先看谁。
他登时不困了,扫了俩人几眼,连带着手脚都变得麻利了些。精气神十足地将桌布往肩上一甩,嘿嘿笑道:“肉包、小菜,还有店里送的花生米!客官再看看,还想喝点什么?”
“烧酒。”
“牛乳。”
他二人异口同声,说完对视一眼,竟又不约而同陷入缄默。
小二赔着笑,说:“客官,牛乳贵,且还得要新鲜的,不然砸了咱们店的招牌不是?你看这么晚了……就不太好搞。不然明天给您提前备上?”
“啊。”容筝肉眼可见地露出遗憾,“是我唐突,竟忘了这茬。”
小二去给她拿酒,施挽月把包子掰了,夹了点小菜放肉馅儿上,凉凉地撩了下眼皮:“看不出来,道长你还是反差型的。”
容筝看着她不顾形象地大口啃巴,吃得嘴角都沾了屑。他手指微蜷,也不由自主在桌下松散了双腿,懒洋洋地应:“小时候家境还好,惯的。”
“是吗?”施挽月腮帮子撑得鼓鼓,仍不忘口齿不清地反唇相讥,“那还真是给你惯歪了。”
她将那口包子咽下去后舔了舔唇,可惜满嘴都是稠腻的肉香,想不起那味道了。
容筝一言不发地瞧了她半晌,实在没忍住嘲笑道:“又不是吃不到了,这家不就有么?明天趁早点个尝尝过嘴瘾不就得了。”
施挽月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他:“用谁的钱?”
容筝:“呃。”
他屈着指节一下一下有节奏地轻叩在桌沿,又静了一会儿,极有耐心地等施挽月狼吞虎咽甚至称得上狰狞地将包子吞吃入腹后,抬眼道:“你真要去?”
风卷残云之后,施挽月拿帕子慢条斯理地擦起了手,眼皮也不抬地说:“什么。”
“碧玉山庄里有问题。”容筝睫毛很长,白生生地翘着,却在眼下投落出两扇黑色翳影,“去不得,移不走,这是大戚接连两任帝王都办不到的事。”
他总能一脸自然地抖出些石破天惊的话,此刻认真下来剥去了涎皮赖脸的壳子,半死不活的诡异神态便隐匿下去,完全看不出往常那癫子模样。
堂里灯火斜斜映着他轮廓,镀了层流金般流光潋滟,将他整个人都给衬得玉质天成,浑如天上景。
“第二次了,道长。”施挽月目露揶揄,终于肯舍得拿正眼看一看他似的,“你若真心实意地担心我,不如牺牲一下,挡在前头为我打先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