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对于一个当时才十岁出头的孩子来说,已经足以模糊掉大部分记忆了。
但或许是险些摔死的刺激,有惊无险的庆幸,又或是大雨中鬼魅一般出现地、手持烟袋的青年,哪个刺激都过于强烈,所以他在昨天再次见到他,才总隐隐觉得熟悉。
当时,池氏旅游还没做到如今的地步,拿下栖神山也算是挺大的喜事,过来视察的时候,其实池屿也来了。
他爹是个粗人,喜欢的那一套实在称不上有品位。当时他想给望山古镇改头换面,普通民宅直接拆除再建,现代化商铺盖起来,打造成商业小镇。
而栖神山内,现在栖风客栈所在的位置,更是被规划出了一大片别墅度假区,沿途一路酒吧餐厅,要多热闹有多热闹。
结果想法一提,直接遭到了当地居民全体反对。
那老池怎么可能甘心,撸起袖子就开始舌战群儒。
在各方争论时,小池屿没听多久就溜出来了。那个时候,从望山镇到栖风客栈之间还有许多零散的村子,他在路过第一个小村的时候,遇到了一只小狐狸。
狐狸尾巴蓬松,漆黑的爪子灵活跳跃在石头间,浑然可爱。听见动静后它回头看了看他,沿着一道小山路跑了。
说不上原因地,天性沉稳的他忽然就对这只狐狸起了兴趣,手脚并用往山上爬,一路跟在它身后。
后来,不知道怎么就追丢了。
天色渐暗,大雨将倾,池屿再想回头时,发现根本找不到来路,一下就慌了神。他跌跌撞撞往回跑,越跑越黑,仓促间脚下一滑,险些就要死在无人知晓的山涧里。
接着,他遇到了牧逐云。
小池屿回首的瞬间,天空划过了一道长长的闪电,照亮了眼前陌生人的脸,眼尾纤长,挺鼻薄唇,刹那惊心动魄。
对比眼前人现在的模样,果然,这十年岁月完全没有在牧逐云脸上留下任何痕迹。
后来怎么样来着?好像是牧逐云领他走回了望山镇。他们好像打了伞,又好像没有……衣服淋湿了吗?
池屿发现自己一回想那天的情景,就像在尘封的书本里找到了一张旧书签,那页纸上的细节顿时纷纷浮现在脑海里。
就在这时,牧逐云突然出言打断了他的思绪:“因为保养比较好。”
池屿回神:“……什么?”
牧逐云:“你不是问我,为什么十年没变老吗,因为保养得比较好啊。”
“……”池屿问:“牧老板今年多大?”
牧逐云面色平静地说:“也不算大吧,今年四十了。”
一旁的黎妙:“……噗。”
池屿沉默地看着他半晌,提醒道:“你刚刚好像还在我同学面前表演不谙世事的无知青年。”
“……”牧逐云:“你误会了,其实我是个无知中年,是吧,妙妙?”
黎妙尴尬得哈哈一笑,不知道该怎么附和这种理直气壮的胡说八道。
很好,这位客栈老板已经开始满嘴跑火车了。
池屿有点分辨不清,他的这种胡言乱语究竟是因为心虚,还是因为懒得对峙。
若是别人,肯定被好奇心驱使,想把刨根问底弄个清楚,但池屿不是一般人。
牧逐云的确很是让人捉摸不透,不过,既然牧逐云没有好好交流的意思,他的探究也就到此为止了。
“谢谢您的解答,也谢谢当年的救命之恩。”他松开了限制牧逐云离开的手臂,礼貌道谢后率先挪步往楼梯走去:“那我也先回房间去了。”
“……不客气。”
牧逐云没想到这一通胡诌,竟还被接受了,顿了顿才在池屿踏上楼梯之前开口:“哦,对了。”
池屿侧首:“还有事吗?”
牧逐云伸长手臂,一把推开了桌边的木窗,属于山林的动静一瞬间涌进来。
晌午将近,天气却因为有风而并不闷热,树叶细密地沙沙作响。一大块云路过太阳,窗外的景象暗下又亮起,阳光照在他的侧脸上,有如玉山落雪。
他看向远山所在,淡声说:“雨大概傍晚就会落下,让你的同学别玩到太晚了。”
池屿离开后,牧逐云慢腾腾踱步到柜台后的椅子上,长叹一口气,捏了捏鼻梁。
黎妙问:“云哥,是又做梦了吗?”
牧逐云眉毛仍皱着,“唔”了一声:“难得睡个好觉,可惜……大概是因为又要阴天了。”
因为天将大雨,所以又做了那个梦。
分明牧逐云应该也拥有许多美好的记忆,但在这漫长的岁月里,他总是反反复复梦见这一个画面。
昏天黑暗,大雨倾盆,洪水涌进城中冲毁了无数亭台楼阁,云幕中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在盘旋怒吼。他独自一人在风中艰难前行,湿透的头发和衣摆在空中狂舞,雨水打得他睁不开眼睛。
惊醒时,眼前被衣服蒙住,黑乎乎一片,就听到有人叫了一句:“池屿!”
他反应了一会儿,想起来了,池屿,就是那个池氏旅游的大少爷。
这个名字让本就心情不好的牧逐云更不爽了。
他跟池家的渊源,简直是一团乱糟糟的毛线,要说上一个解不开的结,就是跟池屿的爸爸池国良系下的。
没有其他,确实是十年前那件事。
牧逐云在山里生活太多年,实在见不得商人唯利是图的嘴脸,自从池国良带着各种专家设计师浩浩荡荡走进望山镇开始,他就没法对这帮人有什么好脸色。
似乎这无尽的山河都能拿来利用,在几人手里分一分,随便建些楼梯步道,就可以赚个盆满钵满。
至于池屿,这小子当年才十一岁,怪无辜的,的确是被他迁怒了。
刚才那一出,除了做梦惊醒后被吵得心烦,还有就是,一想起池屿头上顶着的“少东家”头衔,牧逐云就满心不愉。
黎妙见牧逐云心情一般,搬小马扎在旁边坐下,想了想,问道:“云哥,那个池屿……没关系吗。”
牧逐云问:“你在担心什么?”
黎妙说:“他想起来当年见过你了。”
牧逐云闭着眼,不太在意:“等他离开之后,很快就会再次忘个一干二净。”
如果池屿不是这次又回到栖风山,大概也回忆不起牧逐云这个人,毕竟他们昨天遇到时,可是谁也没想起谁。
“啊。”牧逐云想到昨天的事,扭过头:“妙妙,自热火锅好吃吗?”
黎妙用力点头,一双猫眼闪闪发光:“好吃!”
牧逐云笑了下,伸手揉揉她的蘑菇头:“那下次多买点。”
不久之后,两对小情侣大堂集合,头挤在一起合计登山路线。那位总是落单的安静女生没在,应该没打算和他们一起。
四个人中,只有赵野一个人穿得像是要爬山,李悠然简直辣妹出街,剩下的小情侣中一个长发白裙飘飘,一个西装裤花衬衫,打扮得更像来拍写真的。
白裙姑娘名叫程橙,想必是个好学生,来之前做了不少功课,以至于对网上那些谣传了如指掌。她温声细气,对大家介绍得头头是道,听得前台后的两个人十分汗颜。
倒是她穿花衬衫的男朋友十分自豪,揽住程橙肩头炫耀道:“不愧是我老婆,知道的就是多。”
在几人对神仙到底怎么路过这里、怎么爱上这片美景、又怎么住进请神洞了解过后,心满意足地出门了。
客栈终于安静下来。
时间款款挪移,等池屿再次下楼时,天已经黑了。
屋外风雨大作。
客栈窗户是在老式木窗里面封了一层玻璃,只能用挂钩拴住,刮风下雨天很难关严,此时就在咣当当乱响。
短短一个下午的时间,天气转变使得客栈的气氛从闲适变出了一丝诡谲。
整个空间内,只有前台顶上装的一盏灯笼亮着,黎妙不在,牧逐云独坐昏黄灯光下,捧着一本书,时不时咳嗽两声。
不知道是不是池屿的错觉,他比之前看起来还要苍白,显得骨架更为明显,鼻梁细挺如刃,凸出的腕骨几乎要刺破皮肤。
池屿看看天,皱眉询问牧逐云:“他们几个还没回来吗?”
牧逐云眼都没抬,慢慢翻过一页:“嗯。”
不太对劲啊,按理来说,过了这么久,他们就算是把这条路线走到底也该回来了。
也许是因为大雨,山路难行……池屿打算再等上一会儿,不行就去山上找人。
不知道为什么,他两次来栖神山都赶上了雨天。这似乎是个雨水过于充沛的地方,甚至昨天在进入景区时,他还看到路边竖了一块石碑,上面刻了几个字——神山逢夜雨。
簌簌雨声与窗棱的碰撞声中,两人安静到几乎有些尴尬。
池屿想了想,秉持着对自家负责的景区,好歹该了解深刻一点的精神,强行打破了沉默:“对了,昨天路过景区大门,看到了一块石碑。”
牧逐云向池屿投来一眼,在等他继续说。
池屿问:“夜雨,难道对栖神山来说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牧逐云冷声:“……是栖风山,提醒你一下,不要再让我听到你爸起的破名字。”
池屿:“……好的。”果然,这人是因为迁怒所以针对他。
唯一一盏孤灯下,捧书细读的客栈老板像一位年轻落魄的书生,仿佛随时会被吞入夜幕里。他又翻过一页,然后才说:“那个啊。”
“因为下雨的夜晚,是栖风山最美的时候。”
——最美?
哪怕不是漆黑可怖,怎么也该说危险吧,美在哪里?
就在池屿因为这个答案怔愣之际,一道惊雷劈落,照亮了门外三道身影。
他蓦然回头,客栈大门也在这一刻被猛地推开,三个湿漉漉的人影踉跄走进来,滴落的雨水打湿了一大片木地板。
池屿眉心锁得更紧了。
回来的人数显然不对,李悠然不在其中。
而这三人的神态非常怪异。赵野高大的身形瑟缩得厉害,目光散乱,左右闪躲,余下两个人也满脸地惊疑不定。
池屿心里“咯噔”一声,沉色问:“怎么了?”
先前白裙翩跹的程橙眼下被淋成了狼狈不堪的模样,被池屿嗓音惊得抖了下,哆嗦半天才说:“悠然……李悠然,她,她……”
“她摔到山下去了,我们……找了好久,也没找到。”
两个男生同时发出了痛苦无助地呜咽,程橙哭着跌坐在地上。
“池屿,怎么办啊!她肯定是因为触怒了神,受到惩罚才会死的!”
努力存稿中ing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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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