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问池大少爷今年最后悔的一件事,他一定会答:
答应陪那几个叽叽喳喳的同学来望山镇调研。
望山镇是座古建筑保存完好、且未被开发的古镇,距离南江市一个多小时的车程。镇子里交通不发达,但纵横的水系穿过每户人家,人们仍过着用流水浣衣洗菜的生活。
不过不够现代化的弊端也很显著。
镇里没什么便利设施,超市比一般的便利店大不了太多,里面被常年代谢不掉的商品挤得满满当当的。
几道青春靓丽的身影立在超市门口,有男有女,正七嘴八舌地争论着要买的东西。只有一个人站在队伍的最后,沉默地注视着地面。
因为身形挺拔,他哪怕穿着低调也称得上是赏心悦目,此时睫毛低垂,在鼻梁与眉骨围起的凹陷里,一双眼显得冷淡又多情。
——看起来十足冷静沉着,其实,池屿只感觉快要被晒死了。
“我先去买点泡面吧,以防万一。”
他很快热得受不了,跟几个同学打了声招呼,便踏着盛夏的热浪走进超市,只身钻入货架间。
超市过道对于他的身高来说多少有点狭隘了,昏暗光线下视觉受限,不但要避免寻找时磕到头,还得偶尔把碰掉的薯片推回去,不由左支右拙。
半晌,他终于找到了位于隔壁排的方便食品区。
然而走过转角时,池屿在心里“嗯?”了一声,动作不由顿了顿。
进来前还以为超市空无一人,没想到眼前过道间站着一个年轻男人。
此人穿着简单的白色短袖牛仔裤,一手拎着塑料袋,乌发微长,发尾搭在脸侧和肩膀上,垂头似乎在思考什么,正好挡住了他的去路。
池屿着实挤不过去,只好试探地跟他搭话:“不好意思……”
青年如梦初醒,扭头看向他,露出一张过分白皙的脸。
池屿为之一愣。
这人看起来很年轻,也就二十三、四,有些消瘦,神色倦怠安静,显出几分病容,但……长得相当好看。
眉眼细长微挑,盛着一双乌木雕就般的眼仁,直直看过来时,让池屿后面的话在喉咙里哽了哽。以至于两秒后,他才说:“麻烦让一让。”
青年往后退了一步,池屿从他身前的缝隙蹭了过去。
擦肩的瞬间,他忽然闻到了一股山林里才会有的草木香。
不加修饰,气质清冽,该说这就是小镇水乡里的年轻人吗……池屿站定后,不小心目光一垂,又是一愣。
他发现这人虽然衣着随便,另一手却正突兀地捏着一杆旱烟袋。
烟袋木杆细长,玉质嘴,黄铜做的烟斗上花纹雕刻精致,左右前三面还镶了三块翡翠。以池大公子的眼界来看,应该是个老东西,老到已经生出古拙的暗光,与周遭景象格格不入。
乍一看不像这青年能拥有的,而且还让池屿觉得有点眼熟。
是在哪儿见过吗?他咀嚼着这种莫名的熟悉感,唏哩呼噜抱了七八桶面。准备要离开时,青年竟还保持着原来姿势站在原地。
那个耷拉脑袋的姿势,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有点可怜。
池屿没忍住,再次开口:“请问,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对方“啊”了一声,指指货架最下面一排:“这个好吃吗?”
池屿顺他指尖看去,视线落到一个个摞起来的方盒子上,很好认,是某品牌的自热火锅。
老天,这淳朴过头了吧。
他内心感慨着,用下巴压住桶面“山”的山峰,简单解释道:“好吃,你往下层加水,上层食物就会被煮熟,跟普通火锅差不多……里面有说明书的。”
“这样啊。”
青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最后用袋子装好一盒,道过谢转身走了,发出拖沓的脚步声。
池屿低头一看,青年脚上踩的还是一双拖鞋。
多么简单淳朴的乡下青年啊。
哪想到他刚要迈出离开,又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叫他。
他疑惑扭头的瞬间,汗毛登时立了一身,差点没吓到魂飞魄散——方才那位浑身整洁的青年,此时正七窍流血地站在他身后,幽幽看着他。白色布料覆盖的胸前竟冒出一捧鲜血,殷红液体顺纤细手腕一直淌到烟袋底端。
他目光一错不错,染血的唇一弯,对着神情惊恐的池屿轻声低喃:“你回来了。”
“我去!”
池屿大惊失色,扔开面就跑,跑着跑着听到动静不对,回头一看身后竟然跟着一个卡带的除草机,突突突地追杀他。
被追了至少得有三公里,在马上被削后脚跟的瞬间,他终于霍然睁眼,木板铺成的房顶下一秒映入眼帘——
池屿:“……”
这是个什么鬼梦。
他热汗满身地坐在床板上喘了半分钟,记忆才渐渐潮水般回涌。
池屿想起来,自己已经和一干同伴抵达了此次旅行的目的地,栖神山。
昨天在隔壁小镇采购时,是真遇到了这么一位青年,但人家没有大出血,更没有突变成除草机,只是安安静静离开了,估计自热火锅现在都已经给吃完了。
不过呢,卡带的除草机,隔壁床上倒是睡着一个。
池屿看了看旁边裹着被子睡到鼾声如雷的同志,无语地摁住额头。
昨晚抵达后,他和其他六个同行者——五位大学同学以及一位他老爸硬安排上的保镖——一同入住了栖神山深处唯一能落脚的酒店,栖风客栈。
保镖阿强是个人高马大的散打高手,办入住时非要跟他睡一间,声称要保护少爷的安全。
池老爷子估计也没想到,此行第一个迫害了他家少爷的,就是这位阿强哥。
昨晚雷声实在太过贯耳,池屿翻来覆去半宿,直到夜将尽才睡着。结果三个小时之后,他又在噩梦的摧残下睁开了眼。
池屿没能再睡着,左右无事,干脆掏出手机查了查景区的相关信息。
栖神山风景区,入口位于望山镇,实则进了景区大门,还要再开三十公里才能到栖风客栈。景区内山峰连绵而秀美,有川流飞瀑行于其间,风景堪称奇绝,但自被开发后十年以来,营业情况一直不温不火,根本没什么人知道,反而在众多灵异论坛上倒是名声斐然。
深究其原因,恐怕还是因为景区内最出名的两条传闻。
——闹鬼,和有山神。
前者,是因为最初开发时便有工人身亡,后来更是频频出事,甚至有游客称,在景区内见过亡者游魂。
后者,则是源自栖神山最著名的景点,请神洞。
相传几百年前,有位神仙路过,见此处好山好水不忍离去,便化身为山神留驻洞中。山中居民入请神洞请愿,只要心意真诚,山神若有闻,自然显神通。
栖神山,便是就此而得名。
池屿面无表情地想:嚯,传得神乎其神。
实际上呢?
栖神山原名栖风山,十年前,池氏旅游集团的老总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拿到经营权,立马来转了一圈,勘察过后认为此地大有经济潜力,但只风景美稍显不足,人文美也得跟上,当即大手一挥,把景点“请神洞”的“神”字往山名上也安一安,传说故事编一编,回头就让人订制了俩人那么高的三个大字,计划杵在高速出口边,越快越好。
当时光运这三个字已经废了老鼻子劲,结果卸货时,由于捆绑不牢,“神”的右半边从卡车上意外滑落,砸死了一名搬运工人。好好的一场开门红变成开门“红”,差点没给他爸鼻子再气倒过来。
就此,景区凶名初成,来过的人总要说一句:是好像见过一个工人,不知是死是活。
其实出这起事故的时候,离栖神山真正的大门,根本还有八十多公里。
而当事企业,池氏旅游集团少年成名的大少爷,是的,就是池屿,此时正靠在梆硬的木板床上,一手握着手机快速浏览,一手揉着自己酸痛的后腰。
池氏是整个H省的旅游龙头企业,池屿就出生在H省省会南江市。他从小成绩样样拔尖,却没什么远大的个人理想,干脆就读了省内最好的旅游管理专业,打算毕业后接手公司。
此前,他对自家企业旗下都有什么项目还算了解,但确实没兴趣具体勘察,尤其栖神山这样的小地方。
这次若不是几个同学死活要来,他想必至少还要再等三年,才会知道当年牺牲在“申”字之下的工人师傅已经被传成了一道游魂,还独自南飘了八十多公里。
池屿看到眼睛直发酸,摁灭手机,又叹出一口气。
没想到不但要被床板和呼噜折磨身体,还要被网上乱七八糟的谣传折磨心灵,当真身心俱疲。
不过说起来……栖神山景区的开发确实一直不顺利,除最开始那件事之外,大事故没有,小问题不绝,到现在也没有建立起成熟的旅游配套设施。
然而虽然游客不多,但每年各种原因受伤的还是不少,或许真的是风水不太好吧。
……对了。一个念头不合时宜地突然冒了出来,打断了他的思考——昨天那位年轻人手里的旱烟袋,他到底在哪儿见过来着?
还不待他细细想来,肚子抗议般地咕噜了一声。
说来无语,昨天大概是后半程山路太难走,跟行李一起捆在车顶的那些零食全颠掉了,一点也没剩下,全白买。这两天也只能在客栈找吃的了。
池屿猜测其他几位必定也还在酣睡,干脆轻手轻脚洗漱后独自下了楼。
刚走到一楼转角,只听一阵木门的吱呀声响起。有人打开了客栈大门。地板豁然一亮,大把的阳光被迎进来。
池屿探头去看,发现是客栈的前台,一个妹妹头的小姑娘。她推开门后,双手举过头顶左右晃动几下身体,在阳光中小猫一样伸了个懒腰。
这女孩池屿昨天就见过了。
昨晚,她为几人办好入住后,和他们说老板已经睡了,明天再来打招呼。
长了一双猫眼的女孩抱歉得双手合十,模样怪可爱,谁都没忍心多说一句。不过……哪怕没有觉得被冒犯,池屿还是忍不住心想:这老板确实够怪异的,迎接少东家都不积极。
池屿边往下走,边回忆少女昨天的介绍。她说:“我是黎妙,叫我妙妙就行……哦对了,我们老板姓牧。”
当时池屿眸光一瞥,瞟见了老板的名片。
牧逐云,名字还挺有历史气息。
然而虽姓风名雅,但据他老爸形容,此人其实思想陈旧,且极为冥顽不灵。当年池氏本来想买下栖风客栈,重建成酒店,给牧逐云安排个什么经理之类的当当。但他却死活不同意,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直到现在,客栈跟池氏关系也非常一般,这回还要他们照常交钱。
想到这里,池屿正好路过了楼梯口的一架摇椅。这摇椅似乎昨晚就在这里,上面堆了厚厚一层衣服,看着鼓鼓囊囊,不知道是不是还没来及洗的。
他没多在意地越了过去,对着黎妙说了声:“早。”
“哎哟。”
黎妙吓了一跳,才注意到这里还有个人,笑眯眯跟他打招呼:“是你啊,醒得真够早的!”
池屿左右扫了眼厅中空荡荡的几张桌子,没见到所谓“明天再来打招呼”的老板。他随意道:“早起习惯了。我有点饿,有早饭吃吗?”
除了房钱之外,这种山里的客栈最爱赚的就是饭钱。栖风客栈更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想要找个饭店买点零食,都要开车出去三十多公里,按理来说不可能不提供一日三餐。
池屿本来已经做好出来玩就是得挨宰的觉悟了,没想到黎妙却说:“不好意思啊,客人,最近厨子回家了。”
“……啊。”池屿没想到这客栈能离谱成这样,慢半拍地眨了下眼,“连馒头白粥都没有吗?”
“要不……来碗泡面?”黎妙也眨了下眼:“种类可多了,你要什么口味的?”
昨天丢了泡面,今天想吃点好的,没想到又回到最初的起点,不过幸好池屿并不挑食。他说:“都可以,随便帮我拿一桶就行……对了。”
他警惕地追问了一句:“泡面多少钱?”
黎妙俏皮地背手一笑,说:“面50块钱一桶,火腿肠20一根,开水另算!”
池屿嘴角一抽——行,还是得挨宰。
搓手搓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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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