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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诚文醒来时,第一个感觉是天旋地转,第二个感觉是想吐。
他不断起伏着呼吸,才逐渐清醒回神,想起来昨晚他豁出去,在县尉和县丞面前,敬了白悦一杯酒。心中熟悉的被监视和审视恐惧陡然升起,包裹了他。
此时,他正坐在被子里,不住地发抖。
于诚文有些后悔了。他已经努力缩小自己,躲了那么多年。看见白悦席间穿梭,气度潇洒。恍然间回到五年前新科宴会上,自己也是那般意气风发。
一时迷了心智,好像热血再度上涌,要再做出一些刻骨铭心的事情。
已经够了。
从大醉中醒来,那些温暖酣畅的梦也破碎了。于诚文已经认得很清楚,现实里没有东西可以支撑他的热血。
意气用事,只会后患无穷,一如现在。
于诚文恢复到平日里耷拉着眼,面含郁气的模样。他慢吞吞的起身,将自己收拾齐整,动作迟缓的走出房间。他的动作很小心,碰坏了什么东西,他大概是赔不起的。
于诚文小心翼翼地关上了雕花精致的黄梨木门,慢慢转身。
“真巧啊,于主簿。”白悦笑眯眯的背着手站在万鹤楼堂中,一向鼻孔仰天的万鹤楼掌柜笑容灿烂地跟在白悦身后。
于诚文瞳孔放大,面露惊恐,正要逃走。一个强硬力道摁住了他,昨夜那个恐怖的面具男人站在他身后,低声威胁道:“人家和你打招呼呢。”
“……白大人。”于诚文被迫拱手。
“看来我的游舫上得加一副碗筷了。”白悦愉悦道,“劳烦掌柜。”
“好好。”万鹤楼掌柜连连点头。
“走,于兄,昨晚还没喝过瘾。咱们再到湖上玩玩!”白悦兴致很高,压根没听他是不是拒绝。
于诚文就这么被夜蜂和白悦拖上了舫。
万鹤楼的游舫不大,正适合两三文人游览小酌,吟诗作画。白悦没要船夫,称自己划船更有意思。结果往船上一坐,就指挥着夜蜂去划船,夜蜂任劳任怨地当起了船夫。
游舫不便宜,湖上只有他们孤零零一条船,缓缓行至湖中央。
晴光正好,水波潋滟。微风拂过画舫,水汽正凉,清爽宜人。
于诚文绷紧身子坐在白悦对面,盯着桌脚发呆。
天下寒门士人最崇敬的便是杜相。杜相是白悦之师,白悦了继承杜相的衣钵。如今寒门莘莘学子均唯白悦是瞻。在对抗世家一事上,白悦尤为激进。如今官场上寒门子弟渐渐占据一席之地,这都是白悦为相以来,为寒门一派在世家口下挣下的功劳。故而,寒门之子无不敬仰白悦。
于诚文诚惶诚恐。
与于诚文的紧张不同。白悦姿态放松,随意地挑了些小食吃着。
她点了酒,却没有喝,选了壶葡萄汁,自己倒入杯中,喝了一口。酸甜的口感让她很满意,她眯了眯眼睛,对夜蜂道:“这个不错,你等会也试试。”
“嗯。”夜蜂应了一声,停止划船,在船边坐下。
于诚文不知道她想干什么,感到坐如针毡。
“我没记错的话,于主簿是京郊人士,家中经营字画。元亨三年的中的举人。寒门不易,中举已是天大喜事。京郊各县会为各家举人,单独设新科宴。”白悦举起葡萄汁,兀自敬他一杯。
“我时任县令,当年应当是打过照面的。在这荒芜之地,你我也浅浅算是故人。”
于诚文没有动。
他不太记得,也不太愿意记得,当年宴上一众人谈笑风生,如今只剩下依稀模糊的影像,早已磨灭不清。
“如今看来,你与当年模样判若两人啊。”
“整日困顿,面色消沉,形销骨立。”
白悦叹息格外刺耳:“于诚文,你有话想对我说。”
于诚文攥紧衣襟。
“四下无人,有什么心里话,说说吧。我也被贬谪,你所有的苦闷、挣扎,我都感同身受。”白悦声音飘渺,“说吧,就当是两个失意之人,一场空谈,聊作慰藉。”
白悦的循循善诱换来的是长久的沉默,此路不通,她决定换个法子。
于是,白悦往后一靠,朝夜蜂伸手。夜蜂掏出那几本从库房借出来的账册,递给她。
白悦懒懒地翻着书页:“县衙账册记载,三年前忽发水灾,将整个县衙淹了个遍。故而有一笔支出,用于修缮库房,补救卷宗。”
“我就奇了怪了,整个县衙。只有库房被淹了吗?”
白悦笑得和缓,眼睛却紧紧盯着他。
于诚文喉头动了动,道:“水退得快,别处无恙。只有库房受损严重。”
“哦。”白悦恍然,她问道:“那门呢?”
于诚文怔然:“什么门?”
“大门,朱红色。很气派那个,红漆有些剥脱的。”白悦比划了一下,“你们没有修门吗?”
“……水不急,退得快。厚重的大门自然是无恙。”于诚文面露疑惑。
白悦缓缓道:“那木门内蕴金丝,叫做阳金木。所谓真金不怕火炼,阳金木遇火愈坚,金丝明亮。而稍微碰些水,则分崩腐朽,一碰即碎。”
“衙口宽大,木门在檐下。风吹不到,雨淋不着。所以至今木门仅仅只是有一点点剥脱。”白悦拿了个小橘子,慢条斯理地剥着皮。
“如果三年前,真的有一场水患。它该是‘仅仅只是有一点点剥脱’吗?”
“对了,差点忘了告诉你。这个阳金木是个简称,它原本叫……”
一片云悄悄挡住了当空的烈日,四周忽然由明转暗。风未停,吹动船上人衣袂翻飞。
于诚文的心提了起来。
“升阳金木。”
升阳。
于诚文听到这个地名,嘴唇发白,如被雷劈,浑身发抖。
有戏!
白悦眼神一亮,知道自己猜中了。
白悦趁热打铁,打算诱出更多信息:“其实你我都知道的,那些事情,那些世道。”
于诚文僵直的身体。心底掩埋的烈火和三年饮冰之痛在他身体里交战,他也给自己倒了杯葡萄汁,闭上眼,仰头一口饮尽。
再睁眼,眼神中尽是自苦。
“……我不知道。”
他在白悦灼灼目光中苦笑道。
“大人,您我二人现在都在这远离京城之地,势单力薄。纵使发现了什么,也只能引火烧身。况且,多年旧案,所有证据早已付之一炬。”于诚文洗去畏缩之气,露出几分当年士人风范,面带忧色地自嘲。
“如今,我只为自保,还请大人原谅。”
二人对事。
良久,白悦轻轻叹息:“我知道了。”
确实为难。
白悦心想,区区两日便让人不顾生死,将多年苦楚一吐而出,这太难了,也不实际。此处远离京城,太子势力稀薄。在于诚文看来,她是孤身深入敌营,四面楚歌,朝不保夕。
于诚文不相信她,属实正常。
夜蜂默默听着他们说话,自己剥了个橘子,将果瓣递到白悦唇边。白悦想事情想得出神,舌头一伸将橘瓣卷入口中。
夜蜂:“……”
一阵沉默过后,白悦没有再质问于诚文,而是突然地和气问道:“于主簿在竹南成家了吗?”
白悦不再逼问,于诚文松了一口气,他还需要时间好好想想。白大人如此体谅,让他不由得有些感激:“还没有。”
随即他羞涩道:“竹南穷,这几年太子仁慈,降了民生税负。竹南能收的钱更少,只能靠上面拨款。县级主簿职级低,一年到头也不过六两银子。光是租房吃穿已是紧巴巴,哪还顾得上成家娶亲。”
“哦,就是住的地方也是租的。多少钱一月?预付租金吗?”
于诚文道:“住在镇东,两百文一个月,囊中羞涩,付不了预付款,只能按月付。”
“两百文一个月,一年要住二两银子。算你一文粮二文菜五文肉一日,吃用花销一年大约三两,剩下一两不到,确实是紧巴巴。”
白悦很满意的点点头。她拿起桌上一个陶瓷杯垫,杯垫制作精良,光润洁白,日光下隐隐有莲纹交错。
“而这一个小小杯垫,却得要上五两银子。”
于诚文以为白悦感叹民生之艰难,遂沉肃道:“竹南百业凋零,百姓艰苦为生。万鹤楼却在此助长奢侈之风,实在不该。”
白悦露出微笑,手一松。昂贵精致的瓷器瞬间摔到地上,四分五裂,给于诚文吓了一跳。
于诚文不由得又缩起来,他不安地回想自己哪里说错了,开罪了白悦,道:“大大大人……下官一时口快不该暗指大人银子来历不明奢侈浪费,请大人恕罪。”
说完他发现自己又说错话,绝望地闭上了嘴。
白悦宽慰道:“别紧张,于主簿。我没有要指责你的意思。我的银子都是正经来历,我多年来借名为京城各大书局、戏班写话本,加上出京前写了波大的,分得的酬劳可以买下好几个万鹤楼呢。”
“好……好的。”于诚文如获大赦,赶紧说上好话:“白大人真是才学出众啊!”
“回程吧,夜兄。”白悦一笑,斟了两杯葡萄汁,与于诚文共饮。
游舫缓缓靠停,万鹤楼掌柜笑意盈盈地将他们接下船,道:“白大人湖中游览可有尽兴?”
“风景绝佳,确实不错。就是有一桩小小憾事。”
她似是遗憾的摇摇头。
“就是于大人方才不小心。将桌上那白釉玉莲瓷的杯垫……”
白悦朝掌柜微微俯身,眸中尽是狡黠。
“摔、坏、了。”
于:谁来管管这对邪恶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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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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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游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