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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残红如血,四周火烟呛鼻。空气中弥漫着焦气和油脂灼烧的诡气。
白悦低头看去,泥土干涸乌黑发硬,成块成块地裂开,翘起。
她知道,这不是泥土本身的颜色,因为升阳的泥是黄泥。
小时候她常在黄泥坑里打滚,当她每次浑身泥水朝阿娘露出口白牙,阿娘都会拎起荆条追着她抽,骂声震天。她躲到阿爹身后,月白的长衫被她抓出好几个黄色的泥手印儿。阿爹拦着阿娘,好声好气地哄,最后以阿娘羞红的脸和阿爹的亲吻结束阿娘的又一场怒火。这时,白悦都会抬头望着爹娘笑,心里暖暖的。
现在,泥土乌黑发硬,因为这是血浸过的土。
白悦抬步,走在血和火中。她的脚下掠过许多面容模糊的人体。这些人是谁,白悦记不太清楚了。那时,她还很小很小,恐惧和本能驱使着她从死人堆里冲出来,逃出去。
她唯一没有忘记的是回家的路。
白悦停在家门口,原本干净修整的门口现在俱是大火燎过的焦痕。她已经走过无数次这一条路,但每一次走过堂中,都会忍不住看向倒在地上的爹娘。
二人靠的很紧,月白色的长衫和淡粉色的罗裙交叠,被血污染尽。白悦径直走到角落一个不起眼的矮柜前,矮柜表面光洁如新,棕黄的木色里嵌着细密的金丝。她拉开柜门,一个半身溅血的女孩正躲在柜子里。女孩轻轻颤抖,死死捂着嘴巴,将呜咽扼在喉中。大的眼睛里是无限的恐慌,泪水无声的落下。
“这家呢?”门外来了两个提着刀的壮汉,面容隐在黑暗中。他们提着长刀走进来,往地上的人身上又挥砍几下。
“没了,这家我来过。什么也没有,穷死了。”
“走吧走吧,活还多呢。大人说准备还要再烧一遍镇子,不留痕迹。”抱怨的声音远去,直至消失。许久,柜子里的女孩跳了下来,仓惶逃去。
看着小女孩的背影消失,她想,该醒了。
白悦抬头望去,上方开始破碎,巨大的黑暗席卷而来。
她猛然睁开眼,呼吸急促。梦魇带来的恐惧和愤怒在体内疯狂叫嚣着,对抗的本能促使她要马上跳起来,将四周砸个稀巴烂,将这些不安统统发泄出去。
然而白悦没有,她抑住自己的身体,冷眼旁观这些汹涌的情绪四处乱撞,最后偃旗息鼓,不甘地蛰伏到内心深处,如一条凶狠的巨蛇暂时盘起,在黑暗中警惕地睁着眼,随时准备再次发起攻击。
她长呼一口气,捂着有些钝痛的头,坐起身来。
二十年前的惨案含冤带血,几乎每夜都缠着她不放。如今,她已经能依靠自己奋力挣脱,可曾经那些悲愤和憎恨依然深深藏在梦魇中,长牙带刺,带她一遍一遍重沥痛苦。
她坐在一个小房间里,天刚亮,四周一片冷澈。她身上还穿着昨天的衣物,只有宽大的罩衫被脱了下来,放床边的凳子上,叠得很整齐。
白悦梦魇刚过,浑身是汗,很是粘腻,加上昨夜酒气未散,心情不是很爽利。她恹恹起身取了罩衫,草草披在身上,推开房门。
县令府里寂静无声,偶有鸟鸣划过。白悦到的匆忙,府里还没来得及招仆役。她正想着,听到隔壁院里传来了劈砍声。她循声走去。
院中,夜蜂拿着一把斧头,正在将柴木一分为二。他只穿着很薄的麻布短打,许是嫌麻烦,把袖口和腰间都挽了起来。不知道他砍了多久,汗打湿了衣物,贴在他的身体上。夜蜂听到动静,回头看见面带倦意的白悦,道:“累的话,再睡会儿。烧水还要点时间。”
“烧水?”白悦问道。
“洗澡。”夜蜂弯腰将地上的劈好的柴木收齐,抱起来掂了掂。
“哦。”白悦应道,眼神有些发怔。
夜蜂察觉到白悦此时不像昨夜般心思百转,捉摸不定。放在平时,她多少要调笑几句,活络气氛。
但此刻,白悦只是站在那儿,像是刚睡醒的小动物,眼眸半垂,头发微微乱。
夜蜂心中像被柔软的羽毛挠了一下。
他抱着柴火,有些踌躇道:“等下好了喊你。”
“嗯。”白悦抬眼看他,乌黑的眼珠像是幽深的湖泊,清澈而深邃。
“……”夜蜂下意识退了半步。
他不自然道,“走了。”然后抱着柴火,匆匆离开。
园中清寂,阶上苔痕绿。晨间的湿露,悄悄洇湿了布鞋底。
白悦意识渐渐回笼,揉了揉自己的心口,试图将心中升起的一丝异样和陌生的思绪揉散。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脑中浮出夜蜂局促的样子,心道:跑这么快,干了什么亏心事?
二人都不是养尊处优的性子,故而很快便收拾完自己。白悦洗了一个热腾腾的澡,心情好了许多。她一扫那些纷杂的思绪,又变成了那个飒爽风流的女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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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正是县衙的休沐日,时候尚早,白悦步履并不匆忙。街上的零星几个食铺正摆开桌椅,铺子里蒸笼、汤食冒着滚滚热气,飘香四溢,勾人眼馋。
白悦郑重对夜蜂道:“夜兄,昨天辛苦你一路,今早又忙前忙后的。我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得让我好好谢谢你。”
夜蜂已经快习惯她装模作样的样子,直截道:“吃哪家?”
“嘿。”白悦眯起眼,笑的狡黠,“馄饨面,随便点,我请客。”
二人挑了一个铺子坐下,白悦要了两碗馄饨面,各加了个蛋,又各加了半两肉。不一会儿,老板将面乘了上来,送了三样小菜,热情道:“客官瞧着面生,不是本地人吧。今天二位开门红,尝尝咱们特有的佐汤的小菜。”
说这,摆上了一碟红椒酸豆角,一碟姜丝腌菜,还有一碟短细的黑色枝梗配着蒜泥。
“多谢老板,昨夜吃了些荤腥,早上腻着,正需要这样开胃菜。”白悦喜道,“我们确实刚从外地来,老板眼力这么好,一眼就看出来。”
老板看着这二人。一人穿着月白色暗纹缎士袍,如竹影摇曳。领口袖口绣着青色与金色交杂的纹样,另一人一身暗蓝色的丝绸劲装,金属臂缚纹路复杂。老板搓着手,直言道:“您二位这穿得,缎袍绸衣,咱们竹南人穿的那么好的,都叫得上名号。”
“绸缎在竹南很贵吗,多少钱一匹?”白悦搅了搅汤,将堆在汤面的葱花散开。
“普通的绸缎三百文一匹,您这样的工艺,不得要六百文呢。”老板道。
“这也不贵啊。”白悦倒是有些惊讶,不是她不食肉糜。礼朝丝业声名远播,西部各国争相抢购,供不应求。且礼朝鼓励行商,故礼朝丝业格外兴盛,民间绫罗绸缎种类繁多,丝织品的价格一路下降,早已走入寻常百姓家,成为普通日用。
她原以为因官道不通,物品稀缺,绸缎价格高些,没想到这个价格和其他地方一样。白悦想起昨日一路,除了几位主管穿的是朝廷派发的官袍,其他人衣着确实以棉麻布居多。
“咱们这小百姓,一年下来能攒下多少银钱。若是家中有人去给王家做事,兴许宽裕些。”老板道。
“哦,平京王家么?”这个白悦倒是十分熟悉。王家起于丰州平京,在京城属于一流世家,现有一位贵妃、一位御史、一位中书侍郎在朝,在三省六部各有门生。
“是啊。每隔两年,王家来竹南招人到外地干活,给他们做事,报酬可高了。”老板叹道,“竹南小。有了钱,人都往外搬。剩下来的都是没本事搬不走的,没那闲钱去买绫罗绸缎。”
“他们都去做什么?”白悦问。
老板想了想,道:“这倒不知,我听说是王家人不让这些做工的往外说,不然差事就没了。”
“哦,那也是,在主家做活就听主家的,谁想好差事便宜别人呢。”白悦接了老板的话,但心中记下这事。
聊着聊着,来店里吃食的人多起来,老板忙活生意去了。白悦边吃,边琢磨着聊天的内容。
平京又不缺人,非得大老远到竹南招人,去外地做活。做什么,去哪里,都是保密的。很难不想到是为了那个隐匿在南部的盐田。
平京王家确实是升阳案里最大嫌疑的,但是她在朝中能翻越到的所有文书资料都整整齐齐,看不出任何破绽,独独一丝破绽,就在沈菱找到的那笔税赋差异。
可是这可能吗?白悦心中升起一股寒意。杀了那么多人,将这么一大块地方藏起来,还需要找到人做活,找到渠道售卖,保证期间每一个环节每个人都守口如瓶。隐匿无踪二十年,无人发现。
世家……当真有这样的能量吗?
白悦已经不敢细想她将要面对的是什么庞然大物。
她沉重地想着,看见夜蜂已经吃完停筷,桌上那碟蒜泥枝梗还没动过,她就顺手拿来想要全部倒进自己碗里。夜蜂却忽然点住碟子,不让她拿。
在白悦疑惑的视线里,他迟疑道:“这个,味道很奇怪。”
白:年轻人别挑食啊(嚼嚼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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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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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