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站有随行的军医,军医诊断的结果与萧延年的判断一致,像是为了应证他们的结论,最小的那个女孩一阵抽搐后,没了呼吸,任粟如何哭,都再不睁眼。
当夜,另外那个也停止了微弱的呼吸。
萧延年将盖在他身上的裘毯往上拉了拉,盖住了安详的小脸,出门前回头看了眼守在床边,双目通红却在也哭不出声的粟:“不打起精神的话,剩下的那个就没人看了。”
说完,也不去管对方是否有反应,推开门走了出去。
一点冰凉触及手背,萧延年怔了怔,抬起头。漆黑的天空,朵朵晶莹缓缓飘落,不多时,落在树梢、地面,还有身上。是雪,南方的雪似乎下的晚一些,算算时间已经过了大雪,那想来她的生日也已经过去了。
其实她记不清自己的生辰,但年幼的殿下向她伸出手的那天,恰逢大雪,彼时的她决定,每年的大雪便是她的生日。虽然从来是不过生日的,但雪于她总是有独特意义的。
萧延年摘下脸上的面具,仰着头,雪花落在脸上,冰凉凉的,她轻轻弯起唇,叹息似的低语:“生辰快乐,萧延年。”她真的,很喜欢这个名字。
短暂的停留后,萧延年收敛回心神,提步往萧清歌住的地方走去。
这座驿站不大,只有两栋三四层高的楼,现在在驿站歇息的只有他们一行人,随行兵士们住着一栋,萧清歌住另一栋,又是深夜,四周只听得见踩上木梯时的嘎吱声,但萧延年知道,轮班休息的暗卫们就睡在其中的几间房中。
在四楼中央的屋外停下,敲了敲门。
“进。”
来人推门进入,萧清歌抬头,萧延年白净的脸出现在视线中,明知道阿年生得好看,却还是在看到这明眸唇红,眉目清冷的模样时,怔了怔神,好在她很快回过神,莞尔一笑,看不出出神的痕迹:“怎么没有戴你那面具?”
“四下无人,殿下不喜。”
萧延年答的简短,但萧清歌听懂了她的意思——四周没有别人,殿下既然不喜欢,就不戴了。她点点头,再又仔细瞧她的脸,直至萧延年不自在地撇开视线,笑道:“阿年真是生得美极,我若是男子,也当要倾心。”
萧延年垂眸,装作没有听见主上登徒子般的调笑,禀报道:“那个孩子也没了。”
萧清歌的笑敛了下来,她沉默了很久,说道:“让军医无论如何治好剩下那个,我们不在此地耽搁太久,看她是否愿意随我们去仙水。”
“是。”
遵循粟的想法,随行士兵将布毯裹住的两具小尸体带着,在前往仙水的路上,按照她的回忆,找到了林中的一个小土堆,在旁边挖了个坑,将他们埋了进去。
看着士兵将土重新倒回坑中,冰冷青色的小脸们逐渐消失在泥土下,粟沉默着转身,来到萧清歌的车驾外,跪下磕了两个头,萧延年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眼那边的小土堆,那里面埋的绝不是他们的母亲,这里的土质硬,凭几个小孩是不足以挖出足够掩埋成年人的坑,而且仙水到阳会距离说远也不远,就算腿脚走的慢,四五天的时间,小孩远比成年人更经受不住。可几个孩子尚且活着到了阳会,成年人却死在了这里,不是说不可能,只是还有更多的可能。
萧延年指了下土堆,问道:“那是你埋的?”
粟回头看了眼,抿了抿嘴:“是我,我把阿娘给我的衣服埋了。”
原来是衣冠冢,萧延年的视线在四周梭巡了一圈:“她的尸骨呢?我们或许可以让她入土为安。”
不知道是被哪个字触动到,粟的眼眶忽然红的吓人,泪水也在一瞬间填满溢出,她紧紧地咬着后槽牙,似乎不这样就无法说出话:“没了,那些畜生……玷、玷污了她,然后把她……把她煮了……”
萧延年被这句话中透露出的信息惊到,她睁大了眼,车内的萧清歌也听到了。乱象中,女子孩子往往最为凄惨,历史上饥荒易子而食也并非不曾听说,可真正触及这样的惨事,依旧让人不禁心悸。
粟已经泣不成声。
阿爹死后,她们等到了县衙的赈济,但少的可怜的粮食喂不了那么多张嘴,不知是谁提出,亦或是人们自发而为,起初只有老人得不到食物,然后是女人,最后是小孩,最初县太爷坚持每人都有,可改变不了存粮不足的现状,再后来他便不说了。
没了阿爹这个唯一的男人,她们母子四人每天仅能得到很少很少的粥汤,不说果腹,连生命都难以为继。阿娘纠结了很久,趁着夜色带着她们离开,说要去投奔娘家。她们饿了太久,弟弟妹妹又年幼,那段路走了很久,饿极了就挖点土裹腹,支持她们走下去的,是阿娘口中的,“到了舅舅家就有东西吃了”。
她们抱着希望,一步步走,直到遇到了一群流民。
她永远也忘不掉,阿娘临死前那绝望和后悔的眼神,她在后悔什么?是后悔没拦住阿爹,是后悔带他们出来,还是后悔没有早些让孩子吃饱?她不知道,直到有人架起一口铁锅,拿着刀走向阿娘,她跑了,身后肉香飘了几里,她捂着弟弟妹妹们的嘴,拼命地跑。
不知是谁在叹息,粟哭完之后,折回土堆边磕了几个头,然后安静地爬上最后的木车,守着仅存的弟弟坐好。
车马的速度要快得多,粟记忆里漫长的路仅用了两天时间,便走完了。
到达仙水的时候,事先收到了消息的程县令已经候在城外了。
粟坐在车上,环顾四周,当时的混乱和凄惨已不复存在,虽然萧条依旧,但就如阳会那样的井然有序,只是人似乎少了很多。
萧清歌也同样注意到了这一点,对于一个县来说,这点人口实在少:“程县令,发生了什么?”
程县令叹了口气:“下官离开后,发生了疫病,师爷发现后及时将遭了病和接触过的人隔离在空了村的陈家村,死了很多,如今已经十不存五。”
疫病,洪涝灾害后最为恐怖的衍生物,远比饥荒寒冷更要人命,最骇人的是它的传染性,往往一个村落都要遭殃。
萧清歌知道疫病的可怕,脸色微凝:“可有诊治?”
“赵大人已经组织县中的郎中,然而郎中医术有限,对付疫病还是头一遭,堪堪能减少死亡人数。”
萧清歌沉吟片刻,扭头说道:“阿年,着人去驻守在附近的军队,言明是疫病,借几名军医来。”
“是。”
“疫病没有扩散,实属不幸中的大幸,做得很好,诸位都辛苦了。”萧清歌不吝夸赞,要知道疫病一旦扩散开,那就真的棘手了。
粟坐在队伍最后的车上,看着眼前的一幕,明眼人都能看出那个女人身份尊贵,不仅程县令恭敬小心,就连从军队借人的权力都有,可她从来没有听说过当今有这样的女高官。
但不管怎么说,有她在,二娃总算能活下来了。粟低头,轻轻抚摸弟弟沉睡的小脸,提了一路的心终于放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