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差小吏快马加鞭,很快京中的指令便传达了过来。随之来的,是驻守在附近的一支军队,负责运送赈银,还有王狩曦左兴承等一干人,杨守继续治理,宋易留下监督他,待新任的太守到任后,再一同回京。
这是要轻拿轻放的意思了,回京后罚薪降职,日后不是没有机会再爬上来。萧清歌看懂皇命的意思,皇室羸弱,她不怪父皇什么,只为此前丢了命的无辜灾民感到难过。
按照之前决定的那样,白有为带着大半暗卫,随军队回京。前一天还把酒言欢的族兄,成了囚犯,王帆什么也没有过问,他是纨绔,不是傻子,能嚣张这么多年,深知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闭口不谈这些,跟在白有为身边回京。
军队离开后,萧清歌也动身,准备前往灾区,看看赈灾情况。
车马沿着官道前行,侍从装扮的萧延年骑着马,回头望了眼城墙,送行的人影已经变得很小,但她仿佛看到了眺望她们背影的杨守,天阴沉沉的,是风雨将来的前兆。
轻车简从,比赵昭一行人要快,但他们花费了两天才到达仙水,她们即使快,也快不到哪里去,因此萧清歌决定向另一个更近些的灾县方向前进。一路不停歇,终于赶在天黑前到达阳会县。
同是受了洪灾侵袭,阳会县的地势比仙水高,因此受灾程度比仙水轻些,加上阳会原先便比仙水富饶,此时的情况比消息描述的仙水好上许多。
没有事先知会,没人知道锦玉公主一行来了这里,县城外自然也没人等候迎接。
将随行护送的军队留住城外的驿站,萧清歌换了身衣服,与护卫打扮的萧延年一起走进。
正值赈粥时间,衙役维持着秩序,民众带着碗排着队,依次领取粥食,喝过粥食的人,成群围坐在篝火边取暖,也有人仗着身强力壮视力好,依旧劳作,几人配合着搭建房子,争取多赚些钱,来年好多买些种播种。
虽人声嘈杂,但一眼望去井然有序,可见赵昭的赈灾效果显著。
有外来人进城,注意到的人抬头看了眼,见是位穿着得体还带着护卫的女子,只道是路过的商人家眷,很快收回了视线。现在每天都有粥赈,有火取暖,有工钱可挣,没有人想去做亡命之徒,自然也不会像之前那样,见到有钱的过路客就一拥而上,哄抢食物和值钱事物。
萧清歌在城中随意走了走,见四处都是如此,放下心,无意叨扰此地的官员,向城外走去。
突然,粥赈的队伍一阵嘈杂,引起了周遭的注意。萧延年下意识右手按着刀柄,侧身挡在萧清歌身前。
萧清歌:“去看看。”
往声源处走近,看清了吵嚷的缘由。
一个瘦弱的孩子站在队伍头,双手紧紧捧着一个瓷碗,碗的另一端被一个男人捏住,两人争夺了几下,孩子的力气终究抵不过成年男人,手中的碗被夺了去。男人手一翻,粥被倒回木桶里,空碗塞回孩子怀里,一旁的衙役推搡着将他推出了队伍。
围观和排队的人纷纷退开,孩子周围很快形成一块空白,他踉跄了几下,跌坐在地上,瓷碗落在地上,磕出清脆的声响。
萧清歌走过去:“请问领粥赈莫非有什么限制?”她扫了一圈排队的人群,男女老少皆有,比这孩子更小的也不是没有。
萧延年快步上前,蹲下身将他扶起来,顺手捡起地上的碗,替他拍拍沾了灰的裤子,抬眸看向推搡人的衙役。
见有人出头,衣着打扮不似附近的流民,更像是过路的商人,想起上头提过朝廷派了人来赈灾,千叮咛万嘱咐不要生事端,于是衙役拱了拱手,态度良好:“小姐有所不知,粥赈自然是所有人皆可领的,唯一的限制便是每人每顿只可领一次,但这小孩每日都来数次,劝阻了几次他依旧如此,我们只好如此。”
萧清歌回头看了眼,缩在萧延年身后的小孩,他的体形看着并不像每天吃很多的样子,反而更像不曾吃饱过,瘦弱的脸上沾着土,脏得看不清容貌,身上的粗布衣也脏得很,在萧延年黑色衣服蹭出上一块显眼的灰白。
大概是觉得羞愧,他一把夺回萧延年手里的碗,转身,拨开人群,跑着消失了。
瘦小的身体十分灵巧,左拐右拐,穿过街道绕过人群,拐进一条巷子,在深处停了下来。他把空碗放在地上,双手并用,小心翼翼地掀开斜放着的废弃门板,弯腰钻了进去。
若不是一路跟着过来,萧清歌也想不到,这样破败的门板后,与两边墙根架起的狭小空间里,居然藏有三个孩子,像一群幼猫团缩在一起,依偎着取暖。
三个孩子,任何一个都比她们最初见到的那个要小得多。他钻进去后,额头依次贴上其中两个的额头,然后抿紧了嘴,从怀里掏出一块饼,掰成小块,分给他们。
那个饼,是行军路上的干粮,赶路时吃过几次,萧清歌一眼就认了出来,她扭头看了眼萧延年,以她的身手,不可能没发现身上的干粮被偷了,想来是故意的。
几个小孩啃食着手里的饼,那个孩子舔了舔唇,倒着退出去,刚站起来,就意识到身后有人,他立刻转过身,警惕地看着她们,还悄悄挪了挪,用身体挡住来不及重新遮住的小空间。
“你再去的话,会被打的。何不据实说明,他们会给你吃的,还能让郎中看看他们。”萧清歌语气平和,并不把他当小孩子,这样的人,早就被生活逼着成长,用成年人的态度对待,他反而听得进去。
只是她的提议在他看来并不可行,他摇了摇头,用一种“太天真了”的眼神回视她,却不说话。
萧清歌也不跟他争辩,指了指萧延年:“她懂点医术,让她看看,可以吗?”
小妹和小弟的病已经持续很久了,断断续续烧了几天,对郎中的需求远大于食物,小孩犹豫了几下,侧身让开了。
萧延年走过去,木门板后的空间太狭小了,她弯下腰把神色恹恹的那个抱了出来,右手轻搭在脉搏上,又伸手掀开她的眼帘。在她的一翻动作下,孩子动也未动,奄奄一息,连抬眼的力气都没有。
小孩靠了过来,握住小妹冰凉的小手,殷切地看向萧延年。
这个孩子约莫两岁,本该在母亲怀抱中嗷嗷待哺,却经受了成年人都难熬的饥饿寒冷,身上大大小小的病灶交织,掏空了幼小的身体,基本上只有一口气尚存,也许明天,也许今晚,就会成为一具冰冷的尸体。
在小孩期盼的眼神中,萧延年再次检查了一遍,确认已经回天乏术,她摇了摇头,轻轻地把她放了回去,又替另外两个大不了多少的孩子把脉。同样发着烧的那个,情况与小女孩差不多,不过底子比她好些,所以看起来不像那样奄奄一息,但也不过是多几个时辰可活。唯独再大些,没有发烧的那个,情况好多了,还有救。
萧延年退开:“这个带驿站还有救,另外两个,来不及了。”
小孩眼中的希翼因着她这句话破碎,他重重推开她,小心地把弟弟妹妹安置好,拉上门板,一把捞起地上的碗,转身向赈粥点走去。
被推了的萧延年并不恼,扭头看着他坚决的背影,开口:“如果你坚持这样的话,谁你都救不了,包括你自己。”
平时能闭嘴绝不开口多说一个字的人,破天荒说了这么长的话,虽然听起来冷酷,但蕴含的温柔是能感觉到的,萧清歌抬眸多看了萧延年几眼,然而面具依旧冰冷,看不出什么。
话虽残忍,但残酷的事实令小孩顿住了,他狠狠地用袖子擦了下泪湿的眼睛,似是做了很大思想斗争后,转身走了回来,抬头看向萧清歌,他知道这两个人里做主的是谁:“救救我弟弟,我为婢为仆,绝无怨言!”
为婢……萧清歌有些讶异,这竟然是个女孩?她点点头:“带上你弟弟妹妹们,跟我们走,救不救的活,看他们的命。”
三个小孩,女孩背起一个,剩下的两个萧清歌本想抱一个,但被萧延年固执地拒绝,只好作罢,看着她一手抱着一个,将两个小孩轻轻护在怀里。
向驿站前进的路上,经过交谈,她们得知女孩叫粟,没有姓,仙水县人士,遭了灾后,姐弟四人随着母亲来阳会投靠娘舅,然而一个女人几个孩子太艰难了,母亲最终倒在了路边,作为长女的她带着弟弟妹妹走完了剩下的路,可惜到了阳会后才发现,娘舅一家并不在母亲说的地址,是搬了家,还是遭灾丧命,无从得知。
叙述中没有父亲的身影,即便不难猜测,萧清歌还是问了。
“死了,跟一群人去抢杨员外家的粮,遭人乱棍打死了。阿娘说他糊涂,熬到官府赈济就行,可他偏要去。”粟语气平淡,像在说无关紧要的小事,她垂了垂眸:“他才不糊涂。”
直到她带着弟弟妹妹在阳会县艰难地生存,所谓的官府赈济都迟迟未到。
不再说话,寂静的道路上,只听见深深浅浅的脚步声,还有轻之又轻的叹息。萧清歌看向泥地上的一片落叶,他们一家人,本都可以活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