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粮到位,粮赈工赈双管齐下,各个受灾地的乱象都止住了,除了陈家村,陈家村是最初发现疫病患者的地方,直至今日,整个村子的人几乎已经死光了,现在待在里面的,都是接触过病患,得了或者可能得病的人,人数远比想象得多。
从军队借调的军医远远不够,萧清歌很快书写急奏,送去京中,收到消息后,朝廷迅速派出太医署中医术最高的数十名太医,又从附近的州郡征调了郎中,赶赴陈家村,经过月余的努力,终于稳定住了疫情。
期间不知下过多少场雨雪,又多少次放晴,一晃,岁末年关将至,看这情形,这个年要在外过了。
萧延年进来汇报最新情况时,看到萧清歌站在窗边,手中捏着出宫前皇后给的平安符,兀自出神,萧延年知道,她在牵挂皇后和尚未出世的皇子。
再如何出神,背后站了个人,萧延年又没有刻意压低自己的存在感,萧清歌自然注意到了,她收起平安符,回头:“情况如何?”
“张太医等已经研究出有效的汤药,已经施发下去。另有一副防治的药,即日起会在城中及周遭发散,殿下最好也喝一些。”瘟疫中心陈家村距离仙水县城不算很远,没人敢肯定待在这里不会有事,可萧清歌坚持要在这里主持事宜安抚民心。有她坐镇在此,效果显然。官员兵士敬佩她,灾民百姓爱戴她,但萧延年心疼她。
瘟疫的可怖萧延年最清楚,瘟疫曾经夺走了她的一切,她不允许它再伤害她如今的天。
萧清歌点点头:“好,熬好端过来就好。”
萧延年满意了,她决定亲自熬药,再亲手端过来,毕竟是入殿下口的东西,要千万分小心才行。
萧清歌看着她露在面具外的双眼,忽然问道:“你不高兴,为什么?”
萧延年愣了愣,她没有想到殿下竟然看出了她的情绪,要知道这些日子接触的无论是暗卫还是其他人,没有任何人觉得她有什么不同,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像是读懂她心里的疑问,萧清歌凝视着她的眼睛:“阿年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它在哭,在难过,我想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对信任的人,萧清歌从来不强求知道他们的一切,只要真心效忠于她就够了,可看着这个素来清冷没有多余情绪的人,露出这样的情绪,她承认自己好奇了。
眼睛?萧延年垂眸,长而翘的睫毛遮住眸子,将所有一切隔绝起来。殿下想知道她的过去,可她以为她是知道的。
见她沉默,萧清歌以为冒犯了,笑着摸摸她的头:“不想说就算了,我多嘴了。”
萧延年恍惚了一下,她话中的尊重和温柔,让她一瞬间忘了她们之间是主从的关系,要知道主子想要知道什么,理所应当要据实禀报的。“不得隐瞒,不得文饰,不得欺瞒”,是每个暗卫都要牢记的守则。
不知道是出于遵循守则,还是出于别的什么,萧延年抿了抿唇,开口说起那个藏在梦魇中,困了自己很久很久的往事:“我爹娘也是害了疫没了的,整个村子都死光了。”
她闭了闭眼,脑海中仿佛又出现了那个画面,昏暗的屋子里,爹娘就那样躺在木板床上,没了声息,空气中弥漫着酸臭味,刺鼻辣目。
萧清歌的手再度在她头上摸了摸,似乎要用这样的抚慰安抚她,只一个呼吸的功夫,萧延年就睁眼了,眼中恢复清明:“我一个人流浪了很久,被一个过路的小姐救了,后来遇到师傅,加入了暗卫训练。”
短短几句话,带过了那段坎坷,也没有明说那位过路的小姐就是她,萧延年看着萧清歌温柔的神色,与记忆中最深刻的一幕重叠,记忆中的稚嫩,眼前的美丽,眉眼都是如出一辙的温柔,还有疼惜。
对,就是这个眼神。
萧延年看着萧清歌无意中流露出的满是怜惜的眼神,面具下的唇勾起一丝笑意,这样善良完美的殿下,是值得她用命守护的。
那段过去萧延年不愿意回忆,加上那时候年纪小,记忆模糊混乱,她很少去想当年的事,但萧清歌不同,她习惯分析每一个消息,每一个事件,捕捉背后的痕迹,因此她提了几个问题:“能绝了一个村子的疫病,为什么没有扩散?如果没有郎中诊治,又怎么确定是疫病?如果有郎中确定,你又是怎么出来的?”
萧延年从来不曾深思,如今萧清歌提出,她才意识到这其中有多么异常。她闭上眼睛,仔细搜寻脑海中,所有与那时候有关的记忆。
爹娘死的时候嘴里似乎有白沫,以现在的认知来推测,比起瘟疫,似乎更像中毒的反应。
漫天的火,月光下,整个村子都在燃烧。如果是处置尸体,有必要在夜晚吗?
她……是怎么出来的?
萧延年拼命地回想,不记得了,她不记得了,她只记得睁开眼的时候在街上,有个男人问她愿不愿意跟他回家。
萧延年睁开眼,眼中划过冷冽的光,一闪而逝。她对上萧清歌关切的目光,摇了摇头:“抱歉,我想不起来了。也无法肯定是疫病还是中毒,之所以认为是疫病,是因为当时其他人都是这么说的,‘村子遭疫,死绝了’。”
萧清歌眯了眯眼:“燕过留痕,让人去查一下吧。”
萧延年第一次没有立刻接她的命令,她迟疑了一下,说道:“多事之秋,人手紧张,还是不要在这种小事上浪费。”
萧清歌睨她一眼,眼中写有不赞同:“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一句话,都有可能成为扭转局面的关键,既然有疑问,就不要留着它。”
“殿下说得是。”
萧清歌忽然屈指,轻轻扣了扣她的面具:“把面具摘了笑一个给我看看。”
萧延年无奈,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四下无人的时候,萧清歌总是让她摘面具,有时还像现在这样提出强她所难的要求,笑?她只会冷笑和嘲讽的笑,一般都是教训下属和杀人的时候才用的。
虽然无奈,但萧延年还是将面具摘了下来,至于笑,还是算了吧。看着萧清歌眼里不加掩盖的欣赏,萧延年睫毛颤了颤,毁容的计划彻底夭折了。
有了防治措施,局面得到了扭转,一切步入正轨,宣示着此次的南下赈灾之行圆满了。
除夕夜,新上任的郡守安排了一场晚宴,算是让无法回京的众人热闹了一番,萧清歌为公主,自然也到席,喝了几口酒,便推脱离席。返回居所的路不远,她抱着手炉,缓步走回,萧延年如同影子,跟在她身后。
清风明月,晚风习习。如果这风不是这么刺骨的冷的话,就完美了。
萧清歌拢了拢肩上的狐裘披肩,回头望了眼萧延年,奇道:“阿年,你不冷吗?”
“不冷。”
萧清歌皱皱鼻子,少有的露出少女的娇憨:“你穿得这么单薄居然不冷,显得我很弱。”
萧延年:“我是习武之人,殿下才是正常的。”
“你的意思是你很厉害?”
直白的让萧延年哑口,她默了默,问道:“殿下可是醉了?”
“没有,几口酒而已,不至于。”只是此刻心情很好,阿年是可以信任的人,借着酒意释放一下,应该是可以的吧?
萧清歌晃晃脑袋,头顶的发簪坠玉轻碰,发出细微的清脆声。街上挂起红灯笼,置身其中,夜色中竟一时分辨不出是烛光还是红霞,萧延年望着萧清歌噙着笑意的侧脸,胸膛中的心不可遏制地猛地跳了跳,奇异的感觉迅速充斥全身,就好像有毒素经由心脏泵炸开来。
突变也是在这时出现的。
旁边两道墙拥簇的漆黑小道中,窜出一个人,直直地扑向萧清歌,有道白光在萧延年眼中一闪而过,她一眼认出,是匕首!
那人速度快,但萧延年下意识的速度更快,她迅速挡在萧清歌面前,腰间的刀鞘挡了上去。
锵——
砰——
两个声音几乎同时响起,一声是利器击在刀鞘上的敲击声,另一声则是人体碰撞墙的声音。只一眨眼的功夫,袭击者就被摔开,重重砸在墙上,萧延年手中刀鞘顺势自上扫下,那人因剧痛松手,匕首掉落在地上。
刀半出鞘,抵在那人身前,萧延年冷冷地质问:“说,是谁派你——”话还没说完,待真正看清来者的脸,还没说完的话熄灭在喉咙里,眉头紧紧地皱起,手上的刀却没有挪动分毫。
萧清歌也看清了袭击自己的是谁,她扶着萧延年的肩膀,轻轻拉开,萧延年顺势收刀,却没有后退到她身后,而是站在她身边,双眼紧紧盯着那人。
她警惕的眼神,和按在腰间的手,让粟毫不怀疑,只要她有什么奇怪的举动,她就会毫不留情地杀了自己。
粟看看她,又看看神色淡然的萧清歌,内心复杂极了,这样出色的女人,也就皇家才养得出来吧,她们救了自己,安葬了弟弟妹妹,她是心怀感激的,可知道了赈灾迟迟未到的原因后,她又恨极了他们,若不是他们,阿爹阿娘也不会死。
不是没有想过失败后她会是什么反应,好奇她为什么这么做,或是一句话不说杀了她,可她没有想到的是,萧清歌只问了句:“你弟弟呢?”
粟低下头,用沉默应答。
萧清歌叹了口气,幽幽的落在粟的心口,她往后缩了缩,却听到萧清歌说:“恨我吧,如果恨能让你活下去的话。你可以刺杀我,但要做好死的准备。你家人应该更希望你好好活着。”
“阿年,我们走吧。”
萧清歌转身继续往前走,她抬头望了眼月亮,月是此前月,心非此前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