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六月雷雨天,从清晨一直到中午雨势不停,护城河的水位随之高涨。路上行人匆匆,无暇在外逗留。
干旱的田地迎来甘霖,农民喜极而泣。
只见葱木青翠,雨打风吹去,原是繁花似锦的美景,却是凋败大半,少了意趣。
淋淋漓漓的小雨砸在屋檐下,汇成水洼。
京郊一处别院内,看着约两进大,四周种着果树,风景秀丽。
卸下钗环的陆瑛从睡梦中惊醒。
自打三年前易明风去世后,她就很难睡一个安稳觉了。
这并不是她对亡夫矢志不渝,因痛失所爱而痛不欲生,她与易明风的婚事自始至终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陆家在大齐是赫赫有名的书香门第,她的祖父陆太傅承蒙先帝恩德,高居太傅之位,之后更是成为了四大辅臣之一。
她的父亲现如今是都察院左都御史,几个叔伯兄弟也在朝中占有一席之地,是京城响当当的官宦人家。
有这样的家世,她的婚事也在她两岁时就商定好了,对方是信州易家三公子易明风。
陆家二小姐与易家三公子,谁不说一句门当户对呢?
她与未婚夫见面次数寥寥,早年易明风在书院求学,她在京城,相隔千里,之后易明风高中探花,她才得以在打马游街时见上一面。
如沐春风,温文尔雅,俊秀儒雅,地地道道的世家子弟做派。
其后,她在十八岁时与未婚夫易明风成亲,当时易明风也即将外放,当任祁县县令。
一荣俱荣,她与易明风成亲后不久便离开京城。
此一去,就是五年。
她与易明风相敬如宾,互相帮助。
这五年相处里平淡且温馨,纵然不是刻骨铭心的爱恋,到底也是亲人。
三年前,易明风在外不幸遇上山洪,英年早逝。
死讯传来时,她那一瞬间的反应是茫然的。
生离死别,她原来这么早就要亲身体验了。
用她仅存的理智和力气在当地操办丧事,之后马上写信告知了陆家与易家。
易家父母就在京城,他们痛失爱子,总该和他们知会一句。
易家陆家都为易明风之死悲痛欲绝,她的母亲赵夫人抱着她哭道,“瑛瑛,你要节哀……”
那一年,她二十三岁。
三年了,陆瑛为易明风守丧三年。现在也出了丧期,大齐不严禁女子改嫁,而且她是陆太傅的孙女,有丰厚的嫁妆,更不愁嫁。
当初易家为了弥补她,将易家的部分田产庄子送给了她,又有书籍古画相赠,易明风的遗产也都由她继承。
易家父母不止一子,但他们痛惜儿子的早逝,连带着怜惜守寡的陆瑛。
这三年里她很少回陆家,一直老老实实待在别院里深居简出。
许是守丧的缘故,陆瑛的脸上带着一丝苍白 。
她抬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见雨势加大,也不再安歇,直接下地穿鞋,披着外衫走在回廊上,静静地听着雨声,魂游天外。
“夫人,现在天凉,你要保重身体。”侍女如兰一听动静,当下赶紧拿上披风,往陆瑛的身上披好。
因是为夫守丧,陆瑛这三年穿戴朴素简单,吃食上也以清淡为主。陆瑛从小身子骨还算康健,这三年服丧也是诚心诚意,圆润的脸蛋一下子瘦了一圈,看得人心疼。
陆瑛没有阻止如兰的动作,她嘴角上扬,露出真挚的笑容,“当初我和他在祁县时,每逢下雨天都要听听雨声,借景抒情,才是情怀。”
易明风是才子,陆瑛也是饱读诗书的千金小姐,二人平日里就爱弹琴作画,郎情妾意。
如兰担心陆瑛触景生情,轻声道,“夫人,姑爷一向敬重你,你可不能想不开。”
“傻姑娘,想什么呢?”陆瑛长叹一口气。
她只是有些怅然 ,若无意外,她与易明风将会是一对贤伉俪,相互扶持走完一生。
一个风华正茂、前途无量的有才之士走了,这确实是一件伤心事,但仅限于此了。
她不可能为了易明风而殉情自尽,她还有家人,她的人生还很长。
“爹娘那边还好吧?”陆瑛这三年守丧,与陆家联络不多,陆父和赵夫人牵挂女儿,没少派人到别院问候关怀。
如兰答话,“大老爷大夫人一切都好,夫人不用太担心。”陆瑛是陆太傅长子陆谦与夫人赵瑞华的小女儿,上头有两个兄弟,在陆家大排行里排第二。
“这雨一时半会也停不了,你让别院里的人小心些,收好东西,要是东西坏了就不好。”这家别院四周种了果树,平常结出的果实都会特意摘下或供给主人或兜售,眼下下了雨,陆瑛就怕果树遭殃。
如兰笑笑,“如琴如烟早已命人仔仔细细地用网笼好,如意还摘下了一筐苹果,夫人若想用随时都有。”
四个侍女都是打小跟在陆瑛身边服侍的,又随着陆瑛陪嫁去祁县,能力见识无可挑剔。
陆瑛闻言,随身入了内室,如兰主动上前扶着。
“边关这时候应该有消息了吧。”
陆瑛轻飘飘的话如一声叹息,飘散在空气中。
……
这场雨一直到下午才堪堪停下,花草沾了雨露,透着芳香和新绿。
陆瑛出丧后也不再闭门不出,而是趁着雨后初霁之时,和四个侍女一道去别院后山走走。
如琴最是活泼,一见后山上的美景便欣喜道,“每每雨停后去后山赏景,一句诗说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就是这种感觉。”
“没想到你还会背诗。”如烟圆圆的小脸很喜庆,立即道,“之前夫人读书时也没见你多认真。”
作为陆瑛的侍女,识字读书是基本功,如琴对诗词歌赋并不是很擅长,一个力大无穷的侍女,最感兴趣的大概是舞刀弄枪了。
“这哪一样?”
如琴振振有词 ,“好歹我也是一个女侠,读书背诗那是……额,反正我不在行,但要我打架 ,那还是绰绰有余的。”
陆家累世清贵,武将不能说没有,却也不多。陆瑛的小叔最是叛逆,当年背着陆太傅偷偷去参军,事后还差点被陆太傅打了一顿,得亏是太夫人疼惜小儿子,帮忙求情,陆太傅才勉为其难认可了陆家出现武将的事实。
如意噗嗤一笑,“如琴没有跟着四老爷去边关当真是可惜了。”
陆太傅膝下就得了四子二女,两个女儿皆已病逝,没有留下一子半女,而四个儿子相继娶妻生子,组成了现在的陆家。
“话说,这一次摄政王又率领大军打了胜仗。”话题说着说着就偏了,如烟很是兴致勃勃,“摄政王是不世出的英雄,北方戎狄对他是闻风丧胆。 ”
因当今皇帝冲龄践祚,四岁稚儿,先帝特意委任了四个辅政大臣襄助新帝,摄政王便是其中之一。
“摄政王是定国大将军,手握二十万大军,三年前若不是他及时回京,恐怕是京师堪舆。”接过话茬,陆瑛下意识地说了一句。
一说到三年前的动乱,四个侍女心有余悸,对视了一眼。
三年前陆瑛人不在京城,但不妨碍她对那场动乱的了解——三年前,四个远在封地的藩王以清君侧诛奸佞为由,起兵叛乱,与此同时,北方戎狄发兵叩关,大齐内忧外患,危在旦夕。
年仅二十七岁的摄政王萧纯临危不乱,先是指挥大军击退了北方戎狄的侵扰,然后再千里奔袭,率军将四王叛军堵在京城外。
那一天,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摄政王萧纯在四王叛乱时以雷霆手段迅速稳住局势,其后又雷厉风行斩杀了参与叛乱的叛贼,四王人头落地,谋逆党羽也被问罪处死。
大抵是那场叛乱前前后后死了不少人,摄政王萧纯就此被人冠以暴戾嗜杀的名声,人称玉面罗刹,在民间可止小儿夜哭。
陆瑛倒是不会因此对摄政王有何看法,四个侍女胆子很大,也不似寻常人那样畏惧萧纯,纷纷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称颂摄政王的丰功伟绩了。
“哼!你还想跑吗?”一道不怀好意的声音,突兀打断了侍女们的话。
陆瑛眼神一变,朝侍女们打了手势,便提起裙子,循着声音悄悄靠近。
侍女们有意脚步放轻,不让突如其来的人听见脚步声打草惊蛇,在陆瑛主仆走了一段路后,拐着弯,一块蹲在一坡上的灌木丛边,
静观其变。
适才说话的人身穿黑衣,满脸杀气,手中的佩剑往下滴着血,而与之对峙的则是一身形挺拔、面色惨白的青年男人,只见他一身正气,又不怒自威,陆瑛瞧得清楚,那个青年男人拿着的宝剑流的血很新,想来是刚刚经历了一场血战。
“你现在这样子还能撑多久?”黑衣人三三两两,杀气腾腾,共有五人左右,在他们的身后就再也没有人了。
“有本事,你们放马过来。”青年男人丝毫不把他们放在眼里,语气十分不屑。
“杀!”
黑衣人群拥而上,想迅速拿下对面这位青年男人。
陆瑛见状,从袖袋里掏出一把弹弓,对准黑衣人的方向——
“是谁?”黑衣人冷不防被人拿铜色弹丸打中了大腿,疼得跪在地上,不停地龇牙咧嘴,被痛感支配的他马上凶神恶煞地恨恨骂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