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雪千年 第44章 宋氏女

……

别看江亦姝年纪尚小，她也知晓，红昭门绝不是为了什么“宗门惨败被屠，怕后继无人，本门教导不好最小的女弟子……”一啪啦借口而将那位“宋小师妹”塞入青鸣山。

江亦姝的直觉告诉她，那人很危险……将来很有可能成为红昭门在行云宗的眼线，甚至与自己成为敌人……

总之，远离她。

此时时初秋，天边泛起淡茧金色的曙光，黑暗褪去，明日映天，甘露被宇。

柿叶翻红霜景秋，碧天如水倚红楼。

朝霞如锦。

“是晴天。”罗诗婴望着窗台边金灿灿的窗棂，语气中盈盈，甚佳心切。

半个时辰前还在下雨来着，这就叫做“雨过天晴”罢。翦裁用尽春工意，浅蘸朝霞千万蕊。阴云收薄翳，晴日放先锋。

江亦姝前几日在外，都要比今日起得晚些……她抑制不住困意，抬手用衣袍遮住下半张脸，打了个哈欠，泪腺也涌出了两滴水。

话说，罗诗婴亦是首次起这般早，然而她现下精神抖擞，还能绕着芊雪殿后十三里栀子花跑几圈呢……

“小姝，我们去膳堂吃早饭罢！”

她兴致勃勃地提议，双眼盯着江亦姝倦得不行的眸子，只见对方缓了许久，才徐徐张口道：“不能……”

她这是拒绝了罗诗婴的邀请？后者刚想故作伤心模样问“为何？”，她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

“你别这样穿，会冷的，多加两件衣服去。”

原来是此意。

外头朝阳灿烂，阳光洒下，照亮整座祀霜殿。若此时去十三里栀子花处，定会观览到白色花瓣被金灿灿的光芒包裹，散发淡香的同时，变成了一朵小金花……

今日是个大晴天，可此时才不过卯时差半个时辰，天亮了，烈风依旧不饶人，先前比之略逊一筹。

罗诗婴这才反应过来，江亦姝是担心她冷。的确，这天气，披毛绒大氅都不为过……说起大氅这东西……她橱柜里有十来件……

虎皮的，狐毛的，鹤羽的，丝绒的……记不清有多少了……

倏的，冰凉的指尖传来一片温烫……

江亦姝在她发神时，明白话语不如动作来的快，握住了罗诗婴的手指，一边轻揉，还一边侃侃道：

“看罢，手这么凉，还只穿两件，不怕受了风寒？”

她话音刚落，便要拉着罗诗婴起身去添衣。

祀霜殿虽是偏殿，是芊雪殿的一部分，不过从前者再回去未免太麻烦了……

所以，江亦姝直接拉着罗诗婴在自己内殿条衣裳……她的衣服用品都是罗诗婴为她准备的，皆是选的上等面料。

“再加两件内袍。”江亦姝在众多蚕丝所做的衣服中，取出两件雪白的内衫。既然是加衣裳，又不是要净身，她便不必避开了。

罗诗婴“啧啧”两声，长叹一口气，“小姝可真是愈发大胆呀。”

本以为被调侃的人会有所收敛，她却放肆地笑，一把扯开罗诗婴腰间随意系好的腰带，低声地说：“还有更大胆的。”

罗诗婴本就没系紧腰带，也不曾想会有这一幕……江亦姝食指挑起她肩处外袍边缘，轻轻往后一勾，整件京元华服滑下，被脱衣的的人精准地抓住，扔到旁边床榻上……

褪了外袍的人有些冷，不过很在转瞬间，江亦姝给她加上了两件内衫……双手环过，罗诗婴配合她抬手快速穿好。

两人鼻尖相隔不到一寸，一呼一吸浅浅勾勒，江亦姝的呼吸要比罗诗婴快些，热汽喷洒在罗诗婴的鼻头，弄得她皮肤一阵瘙.痒……她也不躲……多了也没用。

起初她将头微微往后仰，躲开江亦姝的气息，可后者不依不饶，竟还把身子往前倾，贴得更近……罗诗婴索性不躲了，稍稍偏头，两人的呼吸交错，缠.绵悱.恻……

江亦姝的鼻息间萦绕满园栀子花香，清冽馥郁，一痕春寄小峰蛮，薝卜香清水影寒。香似玉京来……她双眸下垂，不敢看她师尊的杏眼，尽管如此，不经意间瞄过罗诗婴的朱丹薄唇时，依旧乱了心神，仿佛与心脏链接的血管中，流淌着涛涛江河，本该是冰凉透彻，而今却变成了带着几丝清香的栀子花茶……

怕是跟自己师尊一起生活，栀子花茶喝得太多，出现幻觉了……

……

“其实我可以自己穿。”

江亦姝都快要完事儿了，罗诗婴才道出这句话。她退后几步，拿起丢在床榻上的京元墨色护符外袍，此时再看，衣袍的腰间部位还有几根银链缠绕，较细，穿在身上走路时不会发出响声，但是拿在手中婆娑蹂.躏便“呤呤——”作响……

罗诗婴不等自己徒弟反应，两三下将外袍披在身上，手指灵活敏捷地系好腰带，低头晃一眼，确认没有不平整后，还用双手拍拍胯骨的位置，抬起头嫣然巧笑倩兮，望着江亦姝，示意自己已整理好了……

江亦姝：“……”此人避她要不要这么明显……

昨夜只顾深眠，连晚膳都没用，今日恐怕连腹部的线条都紧实了些许。她作古正经地眨了一下眼睛，拖着尾音，“饿……”

在江亦姝看来，她这样说话，跟“撒娇”没有区别……江亦姝挑起一只眉头，问道：“不束发便去？”

罗诗婴都快忘了这茬事了，她从芊雪殿出来时，只穿了鞋履，披了件外袍，头发都没梳……不出所料，又是自家徒弟帮她挽了个发髻，这一系列下来，足足折腾了两刻钟。

……

芸馆清虚夜气凉，更阑月影渐侵床。纱幮不碍薰风入，梦里时闻檐卜香。

——行云宗膳堂。

行云宗统共只有十位长老，便没有专门区分长老区域、弟子区域。

芊雪殿的吃食……应该说是江亦姝的三餐，平日里都是绫罗宗师来照顾的。今日起这般早，她来不及准备。

膳堂中有专门给各个宫殿送膳食的弟子，不过绫罗宗师没有报上所需，她每日都变着花样给江亦姝烹饪……今时不同往日，正是赶早课的时间，青鸣山众弟子来到膳堂后，蹲在原地，不敢上前。

“绫罗宗师——”

弟子们纷纷行礼。他们长期以来不见罗诗婴前往膳堂，怎的……今日碰上了面。见到了剑道魁首，心中还莫名有几分吃紧。

果真，罗诗婴一来，这让人感到逍遥快活的地方，就沦陷成为一个巨大的怵场。

罗诗婴点点头，带着江亦姝往里走。

……

桂花燕窝粥、两熟香煎鱼、雨濯春笋、素熇插清汁、紫薯米糕……

两人的桌上堆了六七道菜……不是她们贪心索拿，是膳堂打杂的弟子瞻前顾后的空闲之间，无事献殷勤。

“罗宗师，不知这些可还合你胃口？”那弟子抿抿唇，双手紧握，嘴角含笑。

在江亦姝眼里，五个字来形容足够——

一肚子坏水。

因为那弟子正是红昭门的“宋小师妹”！

那人恍若一直侯着她与罗诗婴似的，从她们踏进膳堂的大门起，就被“宋小师妹”精准捕捉到，奉上一碟又一碟的早茶。

“不必再往我们这桌送了，太多也浪费。”

罗诗婴先前还不知这女孩如此热情，只是这热心肠怕是用错了地方……她笑着谢过那女孩，摆摆手示意她别再来……

“宋小师妹”似乎没看懂她的意思，还要给罗诗婴送上珍馐……江亦姝瞧不下去，本来清尘收露，小曲幽坊月暗，这美妙的时间段，应该配合好心情，可当她见着眼前的女子笑眼盈盈，慇懃地在自己师尊身边转来转去……

“无头胡蝇！”她在心中痛骂！嘴上也不放过——

“师尊说她不想看见你，不明白？”

罗诗婴：“？……”她何时说了这句话？自个儿怎么不记得……

她手上夹着半截笋尖的竹筷顿在半空，不解注视江亦姝，后者神色自若，犹如什么都没说过一般。

偏偏“宋小师妹”也是个演技派，她故作惊嗔，眨巴眨巴眼睛，吞吞吐吐道：

“抱歉，罗宗师……还有，江师姐，我只是怕……菜不合胃口，当真不是要故意……缠着罗宗师的！江师姐还是不要跟我这种、这种……‘家破人亡’的人计较了！……”

她前面几句支支吾吾，可后面“指责”江亦姝的话声音拔高，膳堂里诸多弟子皆听见这几句，一时间，几百双目光投向绫罗宗师那一桌……

江亦姝与罗诗婴所坐那一座周边空荡冷清，弟子们很有眼力见，给两人留下安静的空间。

观者如云，万众瞩目之下，江亦姝忍无可忍，冷冷一瞥姓宋的，心道，“吸引众目又如何？难不成……大家还会偏向你。”

……

又是一场好戏。行云宗的弟子此时只想观战，都不想去上课了……

“她们是不是要打起来了。”

“谁知道呢，反正……我也看那红昭门的人不爽，要是打起来，我帮江师妹！”

“江师妹不用帮，她打十个都绰绰有余！况且那个宋什么，看上去简直手无缚鸡之力！”

“……”

片刻间，弟子们压低声音议论纷纷……他们就算是打哑语，绫罗宗师也知晓他们心中在想什么……压低声线反而多此一举！

“哼！那个红昭门的，分明就是个竹叶青！”一名女弟子看得清楚明澈。

“竹叶青是什么意思？”坐在她身旁的师兄问。

“你们这些大男人当然不懂了！还有铁观音、碧螺春、大红袍、黄山毛峰……”

她大概列举了十多个罢，旁边的男弟子一脸茫然，而女弟子们接连附和，将这些茶“品”得有滋有味……

……

罗诗婴不是坐以待毙的人，哪怕心中熟知她家小姝在“怼人”这一方面不会吃亏，她还是要帮衬一把。

她脸上没了笑意，抬眸瞟了“宋小师妹”一眼，冷漠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宋小师妹”眼泛水光，可瞧着绫罗宗师的眼色，她不寒而栗回答，

“我叫，宋之韫。”

……

她表明身份后，在场有人想起来了……宋之韫，不就是前几个月在仙云灵台一同参加“仙云之粥”的药修女弟子么？

在三层幻境中的“寒”，冰天雪地中，她进入山洞与几人共同前行，最后在出口时，却不愿搭一把手，扔下同行者自己先跑了……

难怪，看他眼熟且极其不顺眼！

“忘恩负义！”有弟子在内心深处痛骂，只是绫罗宗师在场，他无法如江亦姝一般，直接骂出口……

好在宋之韫最终在出口处落败，没能被行云宗十位长老选上，没想到她去了仙界排名第三的红昭门……而今已不是第三了。

……

罗诗婴此刻放下竹筷，双眼望着江亦姝，口中却是与宋之韫说的话，“你听好了，小姝是我芊雪殿的人，是青鸣山最高一殿，她比你辈分高，诋毁长者是大不敬，这是破坏门规，该如何处置，你自去仙云灵台边，青石壁上读个仔细。”

青石壁上，是罗诗婴用自身灵力撰写的一百三十九条门规，是行云宗众弟子的规矩。

……江亦姝除外，毕竟她都不用穿弟子服，也不必行弟子礼。

“如若再犯，定不饶你。”

别以为她不知道宋之韫说那些话是何居心……故意接近芊雪殿，再将矛头转向江亦姝，获取罗诗婴的怜悯么？……

她这是放过了宋之韫，也是对她的警告。红昭门“潜入”青鸣山的真正目的，行云宗此时还不知晓，不可太轻易信任他人。

……

用完早膳后，天光大亮。小槽红酒，晚香丹荔，记取蛮江上。

“诗婴，为何青鸣山上没有一棵枫树。”

若是在通往山门的石阶两边，种上两排枫树，待到深秋，嫩菊黄深，拒霜红浅，近宝阶香砌。

疏林红叶，傲霜菊柚青。

今日第一堂课，应是凌霄的“论道”课，罗诗婴不打算回来芊雪殿，想去旁听……

两人走在人群后，江亦姝很自觉地拉住她的几根指头，罗诗婴刚感觉到，就握紧了，指根相贴，她回答江亦姝的问题：

“玉骢殿外有十来棵，你想看可以晚些去。”

栀子花难道不比那红叶子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