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雪崩,惊心动魄。
白茫茫雪块如同饕餮,吞噬着一切。声声轰鸣,千缘道雪山连绵,回声响彻云霄。雪崩从山崖喷涌而来,势如破竹。
雪花和冰晶急速下坠,让人无法抵御,狂风肆虐,雪屑横飞。脚下剧烈震动,让谢听妍站不稳。
顷刻间天地换新装,山道曲折路不平,轻踏白雪响声隆。
雪崩山上无人踪,唯见孤影在山峰。飞雪飘零遮日月,谁料此景已成空。雪崩滚滚不停歇,声震山谷响彻天。
……
千里冰封路不通,白雪皑皑映苍穹。山川留痕人难拥,风雪交加寒意催。
等不及谢听妍反映,前方一阵风尘袭来,卷着暴雪……四人尚未开口说话,便被卷入雪被之中。
在加上脚下地面震动凶悍无比,他们根本无法立足稳当,随着暴雪,滚下山崖。
好在雪厚,虽然一股强烈的窒息感迎面而来,将四人都包裹住,可他们毕竟是修道之人,学过吐纳换气,也知该如何闭气,可见行云中平常训练弟子的一套功夫还是有些用处的……
谢听妍在白雪即将吸入鼻息的一瞬间,闭了气,这门功夫,叫做闭气法,也可称之为龟息功。
与其他武道功夫不同,这门武功不需要耗费太多精力,也不需要像剑法一般,千锤百炼,熟能生巧,参悟其中道理,若是空下来,且需每日练上一遍,方能成就龟息功。
……
以是,谢听妍作为一名药修,不喜以武道为主,故而在她师尊方衡讲学之时,她总是在课上偷偷练习闭气法。
也算是误打误撞,因祸得福,此次雪崩,她及时闭气,这才免于灾难……
若此时站在远处观望,便会发现,铺天盖地的雪中,四个雪球随之而下……谢听妍还不知发生何事,那一阵阵冰凉刺骨,身体迅速下坠,这才使她明白,自己已被卷入暴雪之中。
“咳……师尊、师兄……咳咳……”她隔着脸上覆着的厚厚积雪,声音亦尽数被埋没过去……
另一头,陈在羁滚落下来的位置与谢听妍相隔不远,这场雪崩时间很短,不过十几秒,待到他确认平息之后,一掌击落身上的雪块,爬起身,便看见周身还裹着一半雪,只露出一张脸的谢听妍。
谢听妍武功并不好,自己捣鼓了一阵,终是抖掉了面部上的妨碍……在她不经意间瞥眼过去,对上陈在羁的目光…….对方正向自己奔走而来,她立刻提高嗓音:
“陈师兄,我在此,速来救!”
陈在羁没有回答,只是默默掸掉了她身上堆积的雪块,又缓缓扶着她起身。
“可有见方衡长老?”他询问道。
“没看见我师尊……”她此句还没完,就感觉自己脚下一抖……该不会又要来一场雪崩罢!来不及思考,她立即抓住陈在羁的手,就要往另一侧跑。
陈在羁见此况一怔,脚下没动。
谢听妍见拉着的人丝毫不动,还稳如泰山,甚至想放开他,保全自己再说……正当她疑惑之际,却听见脚下传来响声——
“逆、逆徒!”正是方衡。
一道剑光过去,她脚下的雪被炸开,方衡躺入其中,与之一起的,还有玉水……
“师尊?您怎么被我踩在脚下?”
谢听妍十二分疑惑,这话听起来有些不对,光看方衡的眼神便知,此时正冷冷瞪着小徒儿。
……
经过四人勘察一番,这场雪崩,表面上看起来像意外,可当他们仔细思考,却又不是……从他们滚落下来置身的地方,再往前走个三四里,又是另一番天地。
是千缘道另一个出口,走出那里,青山绿水,竹林环绕,懒摇白羽扇,**青林中。脱巾挂石壁,露顶洒松风。与不见天根本是两个天地……就这样,几人什么也没做,只经历一场雪崩,便出了千缘道。如此看来,更像是有外物催他们快些离去,不要久留。
——仙云灵台。
方衡简单将他们在千缘道另一条道路上所遭雪崩之事复述一遍,并提出疑问:
“绫罗宗师,不知你们在另一条道路上都遇见了什么?”
罗诗婴语气平淡,“一方潭洞,聻魂已被处理干净了。”她将手负在身后,看不出神情来。
在那一道断崖之上,她协助江亦姝,利用走砂踏雪之轻功,成功渡过难关。江亦姝虽然及笄有一,不过个子在同龄人之中算是高挑,如今已与罗诗婴一般高了……出了千缘道,罗诗婴便放开她,让她自己走。
如此看来,师尊还是在生气。毕竟罗诗婴以前可是事事都要牵着她的人。不论是下学,或是回殿,她都会向自己的唯一徒弟江亦姝,伸出一只手,牵着对方,一同前进……还会以温软的指腹,磨砂江亦姝的掌心。
只是现在,江亦姝站在罗诗婴身后,垂着眉眼。
“仙云之剑”本是行云宗每年一届的重要大会,宗内剑修弟子都要相比拼,每一届的胜出者,都会得到一个与绫罗宗师共同修习七日的机会,历来百年的规矩都是如此。而在比试途中,生出了岔子来。
这世间大道,已有上千年不见聻,又怎会在仙灵之气充沛的青鸣山上,出现聻魂一物?如禅录,何故聻,云未见桃花时聻,皆语馀声。
人死作鬼,人见惧之。鬼死作聻,鬼见怕之。
青鸣山西南方向姐姐出现漏洞,千琴忧正是负责人。这件事在昨日未上不见天之前,罗诗婴便有所察觉。如今,也该让千琴忧给个解释了。
“千琴忧长老,你是否该给大家一个交代?好在有绫罗宗师在,否则突如其来这么多聻魂,若是真伤了弟子,别说他们的师父不满,恐怕如今修真界上,早就传得沸沸扬扬了。”一长老说道。
之后便是有越来越多的不满,乃至连门内弟子都开始质疑起千琴忧了。
“千长老,这结界怎么会突然出了问题?无心人自然不会怀疑您对行云宗的一片真心,可若换成有心人,那可就不一定了。”
“不会吧!千长老,可不像是那种人啊!”谢听妍还在一旁煽风点火。方衡既然没有阻止自家徒弟,说明他心中对同僚千琴忧亦是不满的……
若是换做平常,这帮弟子对千琴忧乃事恭敬有加,他在行云宗刚成立时便成为一派长老,这如今,是不是可以用一句“虎落平阳被犬欺”来形容呢?
当下,千琴忧气得满面涨红,半天吐不出一个字。这帮小畜生,趋炎附势,平日里教他们‘磨不磷,涅不缁’都教到狗肚子里去了罢!
……
罗诗婴观望一时,不愿再继续待下去,参与此纷争。转身离去……走之前还不忘问上江亦姝,她转过身,对她说:“可要与为师回芊雪殿?”
江亦姝此刻手中正把玩着自己的一缕发丝,在食指间绕圈圈……闻言,猛然抬头,目光炯炯点点头……还很自觉地甩掉食指上缠绕的那缕头发,将指尖探出,轻触罗诗婴的手指。意思是,要她牵着自己走……原本群众的目光聚集在千琴忧身上,她这一伸手,大家目光不谋而合地转移到两人身上,如出一辙。
罗诗婴:“……”她这人一向不怕失颜面,既然是小姝先出手的,那就修要怪他不客气了。
只见她唇角上扬,又瞬间平息下来,声线无比温柔:“那好,小姝可要牵紧我,免得迷了路。”随后,她握紧江亦姝的手,更探前一寸,十指相扣……她这一句话,说得并不大声,恰恰只有话语中的人能听到的程度。
可周围万籁无声,仿佛她这一举动惊世骇俗。众人目光呆滞,舌桥不下……
前些日子,行云宗就有传闻,说是绫罗宗师百年不收徒,此次非但收了徒,有时还接她下学,为她撑伞,如此上心,二人定是关系非凡……而今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十指相扣。说她们之间没点私情,恐怕傻子都不会相信!
……
最终,处理千琴忧的方案是,免去守护青鸣山结界一责,换成公玉卿的师尊——凌霄。此人在宗内同罗诗婴一样,很少露面,行事稳妥,由他来担任此重任,再无不是一说。
千琴忧,降了一职,去行云宗正门守山门,除此以外,还要受十鞭刑。
行云宗有鞭刑的惩罚,那鞭子可不是普通的绳鞭,而是十三莲花鞭。
十三莲花鞭的鞭身由镖头、握把和中间若干铁节组成,各铁节间用圆环连接起来,故又称“十三节连环”。它具有上下翻飞、灵活多变、可收可放的特点,多以抡扫、缠绕、拨挂以及各种舞花组成套路。而手柄处与鞭子最端处,都是莲花模样,故得此名。
此鞭上下都萦绕灵力,若是被它抽一下,半个月都别想再练武。
行刑的日子定在三日后,这是为了让千琴忧先去准备疗伤的药材,也提前做好心理准备。
……
淡红衫子透肌肤,夏日初长水阁虚。
芊雪殿。
罗诗婴既然愿意带她回芊雪殿,说明她此时已经消气,只是江亦姝不知,对方究竟在气什么……是气自己将她一头撞出鼻血,还是失了理智吻了她……又或是开口叫了她的名字……还是问清楚的好。
“师尊,”她追到罗诗婴身前去,语气中都听得出有几分忐忑,“我……我有话要对你说。”
听罢,前者抬眼望着她,唇角牵起一丝笑意,说道:“小姝想说什么?”
正值夏季,芊雪殿中的梁柱上,皆缠绕上碧色纱帘,风一吹,挟着十三里栀子花的清香,萦满殿中。
“我并非敷衍了事,薄情寡义之人,我也不知该如何弥补此事,不如你说,只要我力所能及,都会做到……”江亦姝顿了顿,“只求师尊不再生气。”
听她这么说,罗诗婴忍俊不禁,伸手抚了抚江亦姝额间发丝,直接笑出了声。
“我何时生气了?”她问她。
江亦姝还是不解,当真将心中所想问题问了出来:“那师尊当时,为何说……‘休要再提’?”
后者无奈叹一口气,“大概是那句‘不知羞’罢。你落入潭中,就快要进入幻境中,我将你拉出来,但还是有所影响,叫你迷了道,意识模糊。你之后所起的反应,皆与那层幻境有关,好在并不严重。”
没想到罗诗婴为她解释,她也细细聆听,生怕漏掉半点儿……
“我认为,这并不是什么‘不知羞’的事,势不得已,小姝却说出那样的伤人话,让我好生寒心。”她说“寒心”二字时,特意强调,说是伤心,实则眼角都含着笑意……
她这可不像是真正的伤心,像是在调.戏小徒弟,还倒打一耙。
……
江亦姝不似她这般开朗,这些话,都被她听进了心里去。她此时只觉得鼻头有些酸,开口难言……一圈水雾在她眼周氤氲,倏的,眼角渗出一滴水来。
这可把正在逗她玩儿的师尊吓得不轻……罗诗婴就看着她那一滴泪冉冉从脸颊上滑下。
这是……哭了?自己只不过是开个玩笑话罢了,她怎么就当真了呢。
果然,青春期的孩子,惹不得……
她自然也不可能坐视不理,那袖子擦去她眼角的水润……她们从潭中出来,不见天中霜雪交加,连衣服都结了冰。出了千缘道后,好在此时是夏天,衣裳很快被晒干……于是,两人就经过漫长的打湿、结冰、化冰、打湿、晒干。
“……”
“师尊一点儿都不寒心,真的。”就这样,罗诗婴又对她说了好久的安慰话。早知如此,便不该逗她。
她引她在桌案前坐着,与她斟一盏栀子花茶,这一袭功夫用了两柱香的时辰。
江亦姝也不知当初为何会脱口而出一句“诗婴”,直呼她的名字。
“想来这是命中注定。”罗诗婴顺着她的话说,无比害怕自己再将唯一的弟子惹哭……想来她活了四百年,还是头一回这么怕一件事。
……
玉质自然无暑意,更宜移就月中看,似为诗家少知己。
江亦姝望着满庭院的栀子花,心里的石头终是放下,她回过神来,对上罗诗婴的视线,对方还是如以前一样,美人既醉,朱颜酡些。
她突然想到一个绝妙的主意,便兴致勃勃开口道:“往后……我可否唤你别的名字?”
堂堂绫罗宗师自是猜到了她想唤哪个名字,强忍着一口茶没有喷出,不过还是呛到了——
“咳……嗯……”
见师尊没有拒绝,她上前轻轻拍了拍罗诗婴的背,低头在她耳边呢喃。
“诗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