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远东会再显身手
春节之后,天气虽然反反复复,但依然不可逆转地变暖,到六月已经热得很了。
十九号这一天,端午节,香港会放假,今日不必去了,于是梅思一大早便起来摆弄炉灶,将前一晚泡好的米沥干,加了馅料,用粽叶包裹了,煮了两大锅粽子,自家留几只,送邻居好友十几只,午饭之后,余下五只大粽装在袋子里,提了出门去,乘车往官塘。
午后三点多一点,邹公馆之中,桌面上摆了刚刚煎好的一盘粽子,几个人正在闲谈:
“香港这样一个金粉世界,只有黄金柴的粽子让人感到一种人情味。”白明珠感叹道。
梅思笑着说:“金灿灿的,感觉很是慰藉。”
在梅林山间,看着那一丛一丛的黄金柴,便如同看着羊群一般,充满了丰足感。
邹千里也道:“这是咱们桂林老家的粽子啊,桂林的粽子是最好吃的,这边的酒楼也有粽子,然而比不得桂林。”
当年很不屑于这种家长里短的话题,这几年大约是年纪渐渐大了,日益思乡,对故乡的牵念也不只系于山水,尧山的杜鹃花自然是好的,漫山遍野红紫缤纷,开得那样恣意,游玩赏春的人回城里去,人人手里见捧一束,仿佛明星手里的捧花,自己日常与太太和东妹谈起故乡,多是桂林的餐食,花桥的酸菜,月牙楼的斋面,每当临近端午,总要议论粽子:
“这边用绿豆花生,咱们桂林不用,放的是花豆。”
“也不是三角,是四角,我最爱的是那种圆圆的大粽,放五花肉,裹炒芝麻,再加几颗板栗,切了片煎来吃,人间美味,早饭有它,不用预备别的。”
“糯米一定要用黄金柴泡过,才有那种明亮的黄色,好像涂了金粉。只可惜香港这些年,想找黄金柴也不容易,到处都是楼房了,要用黄金柴,得到药铺去买,牡荆。”
此时也是哀叹没有黄金柴,梅思便道:“或者不如直接加碱水吧,倒容易。”
那三人异口同声:“不行,没有黄金柴的味道!”
梅思便笑起来。
这时候东妹问道:“幺姐,你那腿抽筋的毛病,这一阵可好了没?”
白明珠也想起这个话头,连忙说:“是啊是啊,那可是难受,跟哪吒抽龙筋似的,我也犯过两回,疼啊!”
梅思笑着道:“这一阵想来是天气暖了,便没怎样发作。”
邹千里点点头:“自己的身体还是要爱惜,天冷多加两个热水袋。”
白明珠连忙说道:“那一回我给你的那个方子,你有喝没有?真的好用。梅小姐,你哪里都好,就是不很看重自家身体,整日风里雨里,不管冷热只是挨,倘若不好好调养,怎么能成呢?”
梅思笑道:“也喝过的。”
白明珠摇头道:“定然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没有坚持连续。保养身体,要有长性,不是一天两天的功夫。岂不闻最误人者,莫过一日曝十日寒?你年纪还小,总是没耐心,年轻人是这个样子,哎呀其实算来,你如今也过了四十,是四十几岁?”
梅思嘻嘻笑:“四十六了呢,还年轻人,给人家笑死了。”
白明珠也笑:“比起我老人家,便是年轻的。”
白明珠那几句掉书袋,东妹自是不懂,其她话却是懂得的,当下便替梅思解释:“啊哟太太啊,你也看看幺姐住的那个地方,要她天天煲药来喝,哪里能够呢?”
白明珠这时也记起来:“是哦,你的那屋子,是不方便,倘若是我住在那里,烧饭都巴不得快快地,哪还有闲情慢慢煲药?”
这些年也去过两次,灶台都搭在走廊里,站在楼梯口放眼望去,一排都是大铁锅,赶在烧饭的时候,乌烟瘴气,这种地方,让自己住一天也难,倘若是站在门前烧饭,简直凄惨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还见天煲药哩,实在怕见厨房。
想到这里,白明珠瞬间也恍然:“我是因为有东妹煲药我吃,自然省事,能够坚持,倘若让我天天自家来煲,也耐不住繁琐的。”
简直成了晋惠帝,“何不食肉糜”,这些年女青年会的活动时不时便会参与,自以为已经很贴近民众,市井小民的生活很是熟知的了——这句话仿佛有些高傲,自家如今哪还是什么上流?——不过自己在外面行慈善,回到家中还是太太,补汤补药都是东妹煲好端给自己,拿起碗来就可以喝了,哪里肯去想那煲药的麻烦?
东妹笑道:“方子那样好,就再多费一个时辰的功夫也值得,别说是药,就是药渣都有用,要活一百岁,可得卖力些。”
太太喝头一遍最浓的药汁,自己把药渣再煲一遍来喝,也是白白胖胖,越来越壮,胃口愈发好了,年轻时候便喜欢吃饭,总是觉得饿,这个年纪居然饭量更大,差一些便要胖出双下巴。
这中间邹千里接了一个电话,走回来坐进沙发里,右腿抬起在左腿上,不住地摇着,说道:“朝宗方才打电话来,说起远东公司,正在筹备。”
梅思忙问:“那是什么?”
邹千里颇有些得意地说:“新的股票行,得说香港会虽然好,但是太有些高高在上了,等闲都不在她们眼内,其实许多公司虽没有那样大资本,也是不错的,却不能上市,募集股本,于是业内同仁便要另组远东公司,现在已经预备起来,等到她家开业,我们又多了一个交易股票的地方,梅小姐,英雄更有用武之地。”
总算说到振奋人心的正经事,方才那样追忆故乡,豪杰迟暮啊。
梅思瞳孔都亮了:“那可是好!”
然后叹息:“可惜现在没有那样多的本金。”
比从前可不行了,钱都投在了房产里,如今可用在股票上的,不过七百多块,《青山遮不住》之后,再无力作,裴冰华起初总是催促,现在已经不催了,自己也是灰心,只怕在小说上,是昙花一现,一部书而已,只靠零零碎碎的随笔,还有小报的稿子,实在赚不到几个钱。
邹千里抬起右臂张开手,五根指头往里面扣着,仿佛扣一个碗底,一圈圈转动着,笑道:“本金不怕少,只怕闲,放在那里不动,便荒废了,利滚利,利滚利,便是大钱。”
这就是高利贷的逻辑啊,本来往往不多的借款,这样操作下来,指数级放大。
见她们如此兴头,白明珠忍不住泼了一杯凉水:“我劝你们别这样开心吧,这一阵香港呢,倒是太平无事,谁知哪一天又出什么事端?大陆那边一个喷嚏,我们这边就要抖三抖,我如今算是懂得了朝鲜的心绪,事大不易啊。”
如今的半岛,从韩战之后分了两个国家,一个朝鲜共和国,一个大韩民国,是苏联与美国的附庸,从前的朝鲜王国,其实也是附属,只不过宗主国是中国,从前白明珠并不介意,如今人在香港,一举一动受大陆牵制,便不由得想到了朝鲜。
给太太这样一讲,邹千里原本高昂的兴致登时也落了下来,转向梅思,忧心地问:“四月底,**的九届一中大会,□□将军成为了副主席,毛先生的接班人,梅小姐据你来看,这对香港是好事还是坏事?”
梅思噗嗤便笑:“啊呀先生,这样大题目,我哪有本领看得清?许多教授学者写了文章说这件事,还是看他们的比较好。”
见她不肯说,邹千里便有些怏怏。
东妹拍手哈哈笑:“啊呀幺姐,不管怎样,你见过林将军,那些写文章的,不管怎样的大学者,我敢说没几个认识林将军的。”
邹千里的兴致登时又高涨起来:“是啊是啊,梅小姐你不要客气,毕竟你是亲身去过延安的,对□□将军总能更加了解,你便讲一讲,你眼中的林将军是怎样?”
白明珠也连声催促:“□□将军,可是个传奇人物,梅小姐一定要给我们讲讲!”
梅思被催不过,只得笑着说:“我可说不上认识林校长,对他更谈不上了解,只是当初在延安,远远见过几次面。”
然后她理了理记忆,慢慢说起来:“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一个晚会,林校长很瘦削,看起来仿佛身体不很好的样子,眼角眉梢带了伤感,从头到尾没有笑过,那样热闹的场合,他似乎并不开心的,好像也没什么兴趣,不知为什么要来。倘若不知道他便是林校长,还以为是一位诗人,鲁艺的□□……”
梅思说了一篇话,停下来喝一口水,白明珠忙忙地催问:“叶夫人呢?他的太太叶群呢?”
梅思拢了拢头发:“叶群啊,这我倒是知道得多一点,我在女大的时候,她是教育科的科长,时常便见面的,一起种菜跳舞,她本名叶静宜,‘叶群’是后来改的名字,叶群是个认真尽责的人,工作上很严谨,待人也热情,又爱读书,她长得美,是延安出名的美人,延安有四大美人……”
白明珠听得入迷,连连追问,梅思竭力回想,能记起的都说了:“□□的时候,就是我离开延安那一年,叶群也受审查,林校长特意从前线回来,保证说叶群是没有问题的,听说当时林校长还发了好大的火。”
都是那一次在荆州见到熊晖,她当做故事讲给自己的,说过了还微微地笑:“那一次□□,叶群给斗争得算轻的。”
白明珠重重点头,大为感叹:“没想到林将军那样千军万马,杀伐决断一个人,对太太这样好。”
说着看了邹千里一眼。
那样大的政治运动之中,□□能够庇护夫人叶群,可见对叶群是真有感情。
邹千里给她盯得有点尴尬,不自在地扭了扭脖子,放下右腿,把左腿换过来搭,嘿嘿了两声:“这便是‘无情未必真豪杰’,林将军铁骨柔情啊。”
说到这里,邹千里仿佛忽然想到了什么,转头对梅思说:“梅小姐还没写过这样文章是吧?我看很可以写一写,你晓得的这些,旁人未必知道,林将军正在风头上,你现在写他,还有他的夫人,正可以赶这个热闹,‘烈火烹油’,再过一阵,油凉了,大家便减了兴致。”
全部视线都落在梅思面上,分不出一丝给太太,专注于这个提议。
梅思笑道:“好。”
到这一年的十二月,十七号礼拜三,远东证券正式成立,开门第一天,梅思便去了,踏着满地破碎的红纸屑,冲过鞭炮残余的硝烟,进入大厅,见到白明珠和邹千里。
邹千里乐呵呵的:“梅小姐,要投多少股本?我认得这家的经理,无论怎样的数目,马上便可以开户。”
梅思比划了一个仿佛“OK”的手势:“只有这个数。”
白太太忙说:“三百也是好的了,人家在公司里,要做一个月才有这个数目。”
梅思笑说:“是三千。”
白太太登时咋舌:“你哪里弄来的钱?不是我小瞧你,那一回在我家,你还哭穷,梅小姐,原来你如此滑头,下次再不信你的话。”
梅思抿嘴笑道:“太太啊,本来实在是没有钱,当了家底才有了这笔款子。”
又卖去一件首饰,如今梅林中的箱子底,母亲遗留的饰物只剩了五件。
邹千里略一思索,道:“若是黄金,还是留在手头的好,如今虽说黄金与美元脱钩了,市面上金价浮浮沉沉,但看看这一年还是要涨,依我之见,倘若有余钱,除了买股票,也投资一些黄金比较好。”
梅思摇头:“不是黄金。”
金项圈还留着的,自己也是看到金价仿佛要涨,所以在那匣子里挑来拣去,找了一件翡翠的,玻璃种,顶名贵,卖了五千块钱。
邹千里脸上露出宽慰的神色,轻轻颔首:“这样倒好。”
又说恒生指数:“是三百四十一点四。”
梅思脱口道:“比六七年涨了四倍。”
仿佛是为了呼应远东会,恒生银行的股市指数在前一个月开始公开,梅思是晓得六七年的股灾,恒生指数最低不到六十点,现在是那时的五倍。
邹千里深为感慨:“那时候是很惨的了。”
然后他看一眼人头攒动的交易厅,精神又昂然起来,猛拍了一下巴掌:“现在,我们的好时光又回来了!”
四年前那一回左翼大暴动,让人心惊胆战之余,也是肉痛,股票大跌啊,看看自己的钱损失了多少?到第二年,虽然渐渐恢复元气,终究心有余悸,今年第三年,总算是好了,香港的经济又繁荣起来,而且比之前愈发兴旺,所以才有远东会。
股票涨得是真好啊,尤其是像梅思与自己这样,在股市中历练多年的,这个时候刚好下场,所以他很赞同梅思把闲着用不到的物件先变卖了,换得的钱投入股票,收益更高,至于少掉的东西,那也没什么,股市中赚了钱,转头再买回来,只要有钱,黄金白银,钻石翡翠,想要什么不能得呢?到那时再收藏起来,照样是传家的宝贝,虽然梅小姐没有孩子,也不知能传给谁,但有得压箱底总比空荡荡要好,有钱缺人继承,与有人却没钱,那遗憾还是不一样。
在交易厅消磨了大半天时间,梅思傍晚回来石硖尾,进门便听到苏凤香的叫声:“结婚?你年纪轻轻,结什么婚?来娣去年才嫁人,还没离家,你看看这屋子现在哪里有地方?”
接着便是宝庆不服气的争执声:“怎么姐姐可以带姐夫住进来,我就不行呢?你偏心!”
梅思登时一掐额角,脑仁又开始疼了,远东会也是吵闹的,熙熙攘攘,都是在谈钱,自己在那里倒还不觉得太过焦躁,然而一回到家中,或许是空间实在狭小,人挤得太满了,便感觉难以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