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叙从天桥上下来,沿着阶梯登上铁丝网旁的高台。
他想起第一次在绵城遇到祝沈延时也是在这儿,他来给王姨送月饼,那个人就站在天桥上百无聊赖看他。
同样的地方,却因置换了位置,让人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明明离中秋只过去了一个多月。
他接过祝沈延递过来的纸袋,扫一眼就知道里面是什么:“你们下午拍的照片?”
余姣姣和赵红吃完午饭便拎着一大一小到处拍照,中途还把他抓来当壮丁。不过半道被邻里家长们叫去给自己孩子看学习去了,侥幸逃过一劫。
对面的人咳了两声,解释的时候眼睛却不看他。
“下午帮娇娇姐打印照片的时候顺便印了点别的。”他说完视线轻轻瞟了眼余叙,目光相撞后便也不再离开,“但是店里的相册实在太丑了,我吃完饭又去附近找了找,没找到,只能算了,下次我们一起挑。”
他很巧妙地留了句下次,嘴上笃定眼神却带着征求。
“你不看看吗?”
余叙捏着纸袋的手颤了一下。
他喜欢祝沈延,因为喜欢,所以会自卑,会害怕,那些赧于开口的曾经,早已结痂的伤口,都会因为这些照片而再次被揭开。
祝沈延看出他了的迟疑,从余叙手中拿过纸袋,取出照片,一张一张递到他跟前。
“你七岁时候在红姐家拍的第一张照片,我没找到背景那台电视机,但找到了一张很像的椅子,和姣姣姐又拍了一张。她说,你那会儿因为太矮了还半天坐不上椅子!”
“和你八岁在红姐生日会上拍的那张一样,同一个的沙发,同一个的位置。”
“那个你总在上面坐着看书写作业的长椅,旁边的路灯还在,但长椅翻新了。”
“还有以前放在一楼的圆桌,红姐说你和齐年他哥经常在那儿帮楼上楼下的小孩儿辅导作业。”
“这是对街的书店,老板说他还记得你……”
一张张照片重新回到他手里,桥洞光线昏暗,他却看得很清楚。
它们没有相机的广角,看上去更像手机的前置摄像头,祝沈延如同打卡一般,拿着相似场景的照片走过余叙的曾经,盖下一个“到此一游”的戳。
余叙曾经不理解余姣姣为什么总喜欢把照片挂在能看到的各种地方,可当他指尖触摸到这光滑相纸的一瞬间,酸涩的陈旧感一层一层浸入皮囊。
最后出现在眼前的是里面唯一一张两人真正的合照,前面只是祝沈延拿着他照片的自拍。
对面的人声音含笑,说者无意:“如果我认识从前的你,一定会更爱现在的你。”
那双眼睛像缠在他身上的风,温和地拂去尘土,让人不敢回视。
余叙低着头,试图将眼角的热意逼回去:“原句不是这么说的。”
“这只是我想对你说的话。阿叙,如果你愿意和我说,我会认真听,如果你不愿意,我们的未来很长。”
因为得到的爱残缺,大多数人在表达时总是学不会大方。
余叙觉得自己也算这“大多数”中的一员。
实际上他一开始带祝沈延来这里的原因,只是想让他知道,他们的根是不一样的。
祝沈延拥有更广阔的天空,而他只是迁徙时偶然相撞的一只飞鸟。他们可以短暂地彼此抚慰,舔舐伤口,可最终都会归去各自的故乡。
而眼前这个人却告诉他,爱不会迫使他将过去肢解,割去疮口,留下扭曲到不成形的“干净”取悦于人。
告诉他,他们拥有无数个日升月落,可以慢慢学着去爱。
那些花路下腐烂的根没能阻止祝沈延去靠近他,去理解他,去拥抱他。
“祝沈延……”
捏住相纸的指尖泛白,温柔的月光底下,那双眼睛盈盈就着雾。余叙并没有真的落泪,只是模样映在祝沈延眼中时分外可怜。
他向前几步,额头抵在祝沈延肩头:“余叙喜欢你,很喜欢。”
祝沈延感受着余叙的吐息从颈侧漫开。他没有说“我喜欢”,而是说“余叙喜欢”,就像这句话在心底积压良久,而胆小鬼总是怯于直面内心。
“阿叙,不怕。”祝沈延轻轻拍着他的肩。
他们离得很远,远到哪怕近在咫尺彼此也像隔着天堑,可却又靠得很近,近到双足相抵时几乎长成一棵树。
而余姣姣和赵红提着大包小包的饮料零食烧烤回来时,入眼的就是这样一棵相依的树。
这条路离热闹的市井有些距离,加上光线昏暗,大部分人散步时不会走这边,偏偏两人是例外。
赵红说她们小时候许愿的那颗大榕树在铁轨附近的保卫亭后边,是附近最枝繁叶茂的一棵。
余姣姣仔细想了想却觉得在另一侧的巷子口,因为许愿那天是圣诞节,她还记得旁边的奶茶店门口挂了很多漂亮小雪花。
两人争辩不休,前来求证,却没想到撞上了这一幕。
“我说阿叙这个闷葫芦怎么着急忙慌给人赶桃花,感情那‘如狼似虎的小姑娘’就是他自己啊!”赵红觑了眼自家闺蜜的脸色,怕她想不通冲上去棒打鸳鸯,却没料到余姣姣神情很是高深莫测。
她突然福至心灵:“你早就知道?”
余姣姣看了两人一眼,拽着红红闪入另一条道,慢悠悠往家的方向走:“不算吧,我只知道我那不长嘴的弟弟对人家芳心暗许,但不晓得他俩啥时候开始暗渡陈仓、暗通款曲、暗……”
暗不出来了,余姣姣鼓着腮帮子:“红红啊,弟弟妻,不可欺。”
“我之前那是因为不知道!”赵红挑眉,“况且……你怎么确定阿叙是上面那个?看着也不像啊。”
两位姐姐目光相触,不约而同想起了曾经那个抱着膝盖红着眼眶坐在门口的小男孩。
余姣姣咳了两声:“那啥,咱俩晚上没走过这条路,啥也没看见啊。”
“我不!我什么都看见了!好你个余姣姣,这么大个事儿不告诉我,你让我尴尬!”
“谁知道你现在这么勇,哪有冲上去就问人家有没有对象的……”
“我不管,你得补偿我!”
“怎么补偿?”
“晚上电影我来选,我才不看恐怖片……”
笑闹声散在风里,齐年猛地一握刹车,一只脚踩在地上,蹙着眉。
他拿出手机冲轨道高台的方向拍了张照片,犹豫片刻,发给文嘉成,成功收获对方的一连串问号。
[good]:他俩不是掰了吗?
齐年瞧着天桥底下那两人有要回去的意思,立马蹲下身,缩在防护栏背后问文嘉成:“什么掰了?”
[good]:祝沈延早都告白过了,余叙这小子还拒绝了!
[good]:完犊子,我们阿叙变渣男了,拒绝告白还跟人家抱抱,这不是钓着人玩嘛!
告白?拒绝?不就一个国庆吗,他到底错过了什么!
齐年表情龟裂:“余叙是弯的我知道,但祝沈延怎么看都是个直男吧!”
文嘉成哂笑:“你见过直男出门防晒霜涂全身?”
齐年:“……”
文嘉成对齐年发完标点符号攻势后,终于对正主下手了。
然而祝沈延哪怕听见了手机震动的声音,也完全没有要理会的意思。
他外套单薄,在外面冻一会儿有些受不了,手脚冰凉。余叙便握着他的手放进自己衣兜里,两人肩并肩走回家。
“你手机在响。”余叙提醒他。
祝沈延整个人快贴到他怀里去了,牙齿打着架:“你、你帮我拿,密码是你名字的拼音。”
余叙动作顿了一下,然后僵硬地从他上衣口袋里拿出手机,解锁。
“文嘉成。”
“他干嘛?”
“不知道。”余叙把手机举在他面前,一排又一排的感叹号跳出来,屏幕另一头的人完全没有歇息的意思,还在发。
“疯了?”祝沈延不解。
余叙点点头:“应该是。”
两人对视一眼,达成共识。
等文嘉成终于不发标点改发红包时,聊天界面上那个惹眼的红色感叹号,此刻正用无比决绝的姿态无声地拒绝了他。
他只好转战余叙。
[good]:……
[good]:算你们狠!
他钱包里的九块九毛九突然变得不是那么烫手了!
***
澄黄的灯光从走廊某一间房中散出来,铺在地毯上,祝沈延经过时在门边探了探头。
“姐,你们看电影不关门的?”
“哟,回来啦。”余姣姣嚼着薯片,“来来来,小延过来吃烧烤!”
她们当然是故意的,开着门户,就等看这两个家伙什么时候回来。
祝沈延摆摆手:“不了不了,有点冷,我俩回去洗漱睡觉了。”
“睡觉?”
“睡、睡觉!”赵红被烤串上的辣椒呛得直咳嗽,“太太太太快了吧……”
“不快啊。”祝沈延看了眼手机,“都九点了,整理洗漱完九点半,再写会儿作业,时间差不多,明天还要早起背稿子呢。”
耳边喜剧片里男主角的笑声格外带动情绪,俩姑娘对视一眼,纷纷为自己跑偏的脑子忏悔起来。
余姣姣吸吸鼻子,终于想起来这俩弟弟是来比赛的,不是来度假的。
她咳了两声,拿出长姐的派头:“你们这个年龄的青少年啊,精力旺盛很正常,但是也要注意身体,什么时候该做什……痛!你掐我干嘛!”
赵红捂住她的嘴,眉眼弯弯,对门口两人说:“哎呀,你姐就是让你俩别熬夜!平时上课早出晚归的,好不容易放个小长假,好好休息嘛!”
祝沈延手还揣在余叙衣兜里,闻言轻轻捏了他一下,笑着和房里的人道别:“那我们回去了,姐姐晚安?”
“晚安晚安,早点睡啊!”
等隔壁的门打开又关上,赵红这才松手。
“姣姣,你这么说人家会不好意思的!”
余姣姣不可置信:“你从哪里看出来他俩不好意思了?从那揣在一个兜里的手?”
赵红斜瞅着天花板仔细想了想。刚刚余姣姣挡着视线,她还真没看清。
敢情她俩在这儿当爱情保安,结果正主压根儿没有一点要藏的意思?
“现在的小孩儿啊……”她摇摇头,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闺蜜,“所以说他俩到底谁上谁下?”
余姣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