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时间又过了一年,这一年里本来修宁就很少在修明面前出现,但是到了农忙的时候,修明见不到修宁的人心里又对他升起了不满。
而修宁这一年来大部分的时间都是跑去村里的私塾外旁听先生教课,虽然他是偷偷摸摸去的,但是时间长了仍是被私塾里的先生还有学生发现。
一开始先生还以为他是家里贫寒,但渴求知识,是个勤奋上进的孩子,虽然没有交钱听课,但还是默许了他这种在窗外偷听的行为,后来听其他小孩子说,这个孩子曾经偷过邻居家的瓜后,对他偷听的行为便多了一层异样的看法,后来在一些学生的鼓动下,终是下定决心准备将其赶走。
一日先生边讲边走,走到窗边的时候突然打开窗户,看向这个目光阴郁的男孩,心想果然是相由心生,心中对他更是生了一层厌恶,“我常教导我的学生们,不告而取是为偷,你这不告而听是为什么呀?”
有学生笑道:“是为偷听”,此话一出,其他学生发出了哄堂大笑声,修宁满是阴郁的脸上虽然暗黑但还是能看出一层薄薄的微红从面皮之下透出,他什么话也没说,转身便走了。
本以为这样就结束了,可是却有学生说,自己包里的东西不见了,许是修宁偷的。
先生便带着几个学生出去追上他,问道:“刘生说他的一把折扇不见了,你可有见到?”
修宁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我未曾进过屋内,来问我做什么?”
那个刘生道:“你鬼鬼祟祟的在私塾外面,根本就是为了找机会偷东西”
修宁冷冷的瞅了刘生一眼,直瞅到他发毛的时候才道:“我是你爹还是你爷爷,别什么都往你祖宗身上赖”
这话一出,那刘生满面通红,先生指着修宁气愤道:“你小小年纪,怎的说话如此粗俗”
修宁呸了一声道:“满口之乎者也的穷酸儒,不过也是个眼盲心盲之辈罢了,你还不配教书育人”
先生气怒道:“如此不尊师重道,撵你走果然是对的”
修宁道:“你如此愚昧迂腐,我还怕多听几句便跟着你一样糊涂了”
刘生道:“先生别与他说那么多,他若是不承认,咱们报官便是了”
修宁满不在乎的道:“东西又不在我身上,报官又有何用?”
先生看了一眼他破烂褴褛的衣衫和满不在乎的眼神,不知怎的突然从心里生出一种感觉,刘生丢的扇子不会是他偷的,遂拦住刘生道:“他身上也藏不住东西,回去再找找吧,应该是能找到的”
刘生无奈,只得听从先生所言,回去再找。
修宁什么话也没说,只是转身走了,不过他身上刚刚那股冷冽的气势却不由得让先生都从心底感到发寒。
后来也不知道刘生找没找到扇子,但是梁子是这么结下了,刘生有的时候会在路上拦住他,其实也挺无聊的,可就是为了找他的麻烦。
这一天,刘生带着其他男孩一起在路上拦住了修宁,围着他嘲笑道:“小瘸子怎么没有自己的衣服吗,天天穿着你姐姐的衣服,倒像是个姑娘”
修宁则是冷眼瞧着他们,回道:“关你们什么事?”
刘生道:“我们这是关心你,怎么不识好人心啊”
修宁冷嘲道:“你们算什么好人?”
有男孩一听便怒道:“我看在这小瘸子是欠打了,竟敢说我们不是什么好人”
修宁道:“无缘无故啸众拦住别人,这难道是好人能作出的事情来?”
刘生道:“早就说了他是个伶牙俐齿的,今日你们也见识了,不如今日咱们再比比是他的牙齿硬还是我们的拳头硬”
几个男孩将修宁围在中间,刚要动手打人的时候,却听到一个女声,那个女孩拖着一个铁锹朝着田埂上跑来,大声喊道:“我看谁敢动我弟弟”
虽然只有修月一个人,但是她的气势却好像让那几个男孩一震。
其中有个男孩道:“她有凶器”
刘生只想欺负欺负修宁,至于修月他还是觉得应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遂转而对修宁道:“今日便算你走运,下次若再见到你的话,一定没有这么好运了,我们走”
修月抡着锄头将他们赶走了,她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修宁仍是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冷淡的看着她,而后平静的从地上爬起来转身往回走去。
修月觉得修宁好像自从被罚的那一晚开始,便与她就不再亲近了,无论她再怎么就那日她不敢出头帮他说出真相的事道歉,修宁都不为所动,对她一直都是冷冷淡淡的,她也不知该如何修复与他的关系,只是每当看到他那只跛了的脚,心里都一阵愧疚,当时若能拉他一把,可能他就不会变成这个样子了。
似乎原先就并不怎么话多的修宁变得更加沉默寡言,时常一个人呆在哪儿不知想些什么,旁人都不敢轻易过去与他搭话,只因他那一张冷若冰霜的脸就令人望之却步。
每每想到这里心中就更加亏欠,也不与他置气,只是默默的跟上他,“这个给你”
修宁停下,见她手中的是一个黑色珠子吊坠,她笑着说道:“这是我前两天在附近田埂里捡的,找工匠大叔穿了一个孔又串上了我编的绳子,我想着你戴上应该挺好看的”
修宁冷漠道:“我不要”
修月道:“这是黑色的珠子我戴上也不好看,你若不戴便没人能戴了,我又不想拿给修灿”
“那你就扔了吧”,说着,修宁又迈步继续走。
修月追上去道:“别呀,我也是好不容易才做的,虽然这珠子不名贵,但我看他色泽幽黑,应该也不是普通石头,没准还有祈福之用呢”
修宁道:“没有福气愿意降临在我身上”
“别这么说呀”,修月毕竟比修宁高出半头,二人推推搡搡,最后她还是得偿所愿的把那吊坠挂到了修宁的脖子上。
修宁倒是没再摘下来,继续与修月拉开一段距离的向前走着。
修月心里偷笑,就知道修宁是个嘴硬心软的人。
待到走近家里的地时,站在远处田埂上的修明见到一身灰尘从另一条路上来的修宁,还有跟在他后面拖着锄头的修月,便气不打一处来,骂道:“你这个家伙从来不想着帮你爹娘和哥姐干活,成天不知道到哪里鬼混了,今日还让你姐姐一个女孩子扛着铁锹”,说着便伸出手准备教训他一顿。
修月及时上前说道:“弟弟本就伤了脚,刚刚在路上我见有人欺负他,便扛着锄头去帮他出头,弟弟自脚伤之后性子便变了,爹爹莫要过于苛责他了”
修月提起了当年那件事,不过修明似乎对于那事并没有什么愧疚的心理,反而大怒道:“难道这件事还要怪你老子不成,他小小年纪不学好,去到人家的瓜地里被狗咬伤了腿,难道不是他自己的原因吗?”
修宁仍旧不发一言。
修月沉眉道:“那件事,其实不是弟弟的错,实际上.....”,她刚想说出实情,却被在不远处的修灿大喝一声,“修月你想说什么?”,然而这次修月没有被修灿吓住,而是很刚硬的道:“当日的事儿咱们兄妹四个都心知肚明,是大哥你让小宁去那瓜地的,还说之后会拿东西与王叔王婶交换的,怎么在小宁被误解的时候你不肯说出来呢?”
修灿见修月居然说了出来,刚想发作,却见修明先出手打了修月一个巴掌,修月捂着脸,不可置信的看向修明。
只听修明道:“身为妹妹居然敢污蔑你的哥哥,你眼里还有没有尊卑了”
修月还想再辩,却突然发现有人拉住她的袖子,修月侧头一看发现是修宁,他终于对外界之事有了反应,见他拉着自己的袖子,也怕他跟着吃亏,于是硬生生忍住了这口气,不再言语。
修明见修月不再顶嘴,留下了一句回家之后不许吃晚饭,便转身离去了。
修灿则是走过来用手指着修月道:“很好,修月,以后有我在这个家一日,便有你难受的一天”,说着便带着修瑜转身走了。
修月朝他们消失的方向哼了一声,“从前我怕你,可是早晚有一天我也有长大的时候,到时候咱们走着瞧”
修宁却泼了一盆冷水地道:“何必自讨苦吃呢?”
修月道:“他这个泼皮霸王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如今我们就应该联合起来,不能再让他欺辱于我们”
修宁只是摇了摇头,修月见他这样也不气馁,“对了,刚刚你为何要拉着我呀,明明就是大哥的错,如今脏水都泼到你头上了,你也不解释”
修宁道:“那样岂不是让他承认他做错了吗”,修宁不知有多久已经不喊修明爹了,都只是用他替代。
修月想想道:“可是做错了就是做错了,难道人能不犯错吗?”
修宁道:“他是我们家的男主人,怎么会有错呢?”
修月似乎还不太能够理解,但修宁已经不指望她能理解了,早就径直走了。
那之后,修月和修灿之间的梁子也算是结下了,修明多还是偏帮修灿的,所以修月在家中也属于被排挤的人。
但是时间并没有持续很长,很快便由另一件事取代了,那便是在距修宁诞辰大概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村里不知如何爆发了瘟疫,有不少人开始莫名其妙的感染。
后来在村长的带领下,村子里开始排查被瘟疫感染的人,凡是有感染的症状的人通通都被他们扔到了山上,而山上仅仅是个临时搭建的小茅屋,四面漏风,山上气温还低,夜间十分难熬,人被扔到了上面,也就相当于等着去见阎王了。
修宁平时接触的人并不多,但也许是上天对他真的不公,他竟然是家里唯一一个感染疫病的人,自从前日他开始发烧起,家里的人就开始怀疑他是不是感染了疫病,直到今日早晨起来的时候,见他身上出现了泛红的小疹子,除了修月和懦弱不敢言的张秀,家里人不由分说地便把他逐出了家。
修月见状不禁跪下来求着爹娘,“小宁他才六岁呀,若是去到了山上,那些原本身体健壮的人都熬不住,小宁肯定是熬不住的,这是把他往绝路上逼呀”
修明一把扫开她的手,“他感染的可是疫病啊,若是他还留在这个家里,你是想让你的爹娘、哥哥姐姐与他一起死吗?”
修月一时无话可说,可是着道,却被修明打断道:“可是什么可是,你若放不下他,你便一起和他去到山上”
修月歪坐在地上发愣,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但是处在他们争执当中的核心人物,此时却一言不发,只是无声无息的拿了一套换洗的衣服和毛巾便独自迈出了家门。
张秀眼中虽然有不舍,但却并没有移动脚步去拦他,修灿和修瑜则是站在一旁事不关己的态度,甚至嘴角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幸灾乐祸,修月从地上爬了起来,想要去拉修宁,却被修宁阴沉的脸给吓住了,“别过来,爹娘对我有生育之恩,却未尽养育之责,今日之后,就算还了他们的生育之恩,今后是死是活我与他们再无瓜葛”
修灿阴阳怪气的哟了一声,这是在威胁谁呢,修瑜则嘲讽道:“从小便看出他不知感恩的心性,爹娘的生育之恩也可以说断就断,多绝情冷血的人啊”,他转头对修月道:“你看看这就是你一心维护的好弟弟”
修月反驳道:“小宁说得是气话,他不是那样的人”
修宁自刚才说完那句话后,便头也不回的迈出了家门,其他人再冷言冷语说些什么都与他无关了,张秀看着他的身影眼中有些哀伤,不觉掉了泪下来,修明则指着张秀的鼻子道:“你还敢为那个小杂种哭,你若是舍不得,你便也跟他上山上去”
修灿、修瑜、修月自然不知道修明说的是什么意思,但这事一直听墙角的邻居王家夫妇却是知晓。
修宁出生的时间,算算日子张秀怀他的时候,修明并不在家,也许便是这个原因修宁在家中一直不受修明待见,张秀也敢怒不敢言,那个孩子也是可怜,不过对他们这些外人来说,也就仅仅是可怜罢了。
修宁独自上了山,山上的氛围很糟糕,这里充斥着对死亡的恐惧,仿佛一进到这里基本上就是被判了死刑,来了两天他观察了一下,山上大概二三十人,有年老的,有年轻的,但最小的人还是他。
有的人受不了山上这种等死的恐惧,会偷偷跑到山下,不过山下都被官府的人守着了,若是有人不停劝阻,偷跑下山,便会被官府的人隔着栅栏给用长□□死。
修宁才不会犯这种傻气,这一辈子的时光也就这时候轻松点了,在这里他可以什么都不用想,饿了就到山上摘点果子,渴了就喝每日早晨收集到的露水,少是少了点,但还不至于渴死,其他将死之人心中被死亡的恐惧充斥着,也不会有闲心来欺负他,这里对他来说反倒成了一个世外桃源了。
每睡醒一日,都能听到有人死去的消息,山上有一个大坑洞,死去的人便被扔在了那里,再拿土盖上点,也不是为了防止疫病传播,只是那气味实在难闻,还是要遮掩一下的。
他躺在土坡上摸了摸修月给他的挂坠,果然他说的没错,福气是不会降临在他这样的人的身上的。
后来山上只剩下七八人的时候,有一个老头子过来道:“真是个苦命的孩子,这辈子就这样了,下辈子投胎记得投个好人家”
修宁满不在乎的笑道:“投胎这事也不是我说了算的”
老头子诧异他居然还能笑出来,问道:“你多大了?”
修宁如实回答六岁了,老头子道:“你这一辈子只有六岁之短,不像老头子我活了六十多岁了,也够本了,你不觉得遗憾吗?”
修宁道:“这凄苦的人生若还要再持续五十多年,那岂不才是更惨的事情”
老头子的话一下子哽住了,似乎不只该如何开导这个孩子,也真是可怜,想来他在人世的这短短几年并没有什么幸福可言,老头子摇了摇头,摸摸他的头发便走开了。
修宁觉得那老头子奇怪,人生这么艰难,若能长睡岂不是解脱了,可不知是否是受了这老头子的影响,他似乎并不这么甘心,他探寻了下内心到底是因为什么感到不甘,难道是因为修月吗?这些人当中好像修月对他还不错,可是从此以后他们就要阴阳两隔了,她在家中恐怕也不受待见,只希望她日后不要像他这样受欺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