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奚头也没回,手中银光一闪,向后一捞,那人就被剑尖挑着捞起来了。
那人全身**的,竖起大拇指赞道:“少侠,好剑法!”
他没敢回头,因为感觉到剑尖冰冰凉凉地挨着他的后颈,简直是削着他的汗毛,一动都不敢动,就显得他像只冻僵的山鸡,还是竖着爪子夸赞猎人好箭术的山鸡。
这场景实在有些悲惨,令人不忍久视,岑奚重新把他放到地上,那人飞快地爬了起来,十分识时务地迅速爬到了祁戈和岑奚身边。
任谁看到这么大年纪的人做出这种事都会生出恻隐之心,于是岑奚哀哀地略偏过头去。祁戈除外,她抬了抬下巴,道:“说吧。”
“说什么?”那人略带讨好地看向祁戈。
“你是谁,你从哪里来,来这里做什么,方才安的什么心。”
那人恭恭敬敬地坐好,跟学堂里回答先生问题似的答道:“我姓余,叫余鹤水,我从我家来的,到这里十分饥饿,又没有看到鱼篓有主人,所以偷了鱼吃,我安的是活人的心,它虽然有时候跳得不太规律,像是心律不齐,但是我在努力对它好一点,比如不动怒不遗恨……”
“停停停!”祁戈感觉再听下去,就是对自己心脏的摧残,于是摆手让余鹤水停下了这篇鬼话,道:“你老老实实回答。”
余鹤水眨着眼睛:“我是在老老实实回答呀。”
“你以为我们傻?”祁戈怒不可遏,“有谁会叫这么奇怪的名字,‘鱼喝水’,我们听不出来吗?”
“小姑娘,你莫要瞧不起人,人为什么不能叫鱼喝水,人可以叫任何名字,我乐意的话,还可以叫余快乐余大花,小兄弟,你说是不是?”
他这话是对岑奚说的,岑奚道:“……是。”
“哈哈哈哈,你看!”余鹤水快乐地鼓起掌来,被祁戈瞪了一眼,祁戈挠了挠头,道:“行吧,这事可以算我错了——”
“哈哈哈哈哈哈!嘎嘎嘎嘎嘎!”
“停停停!”这是祁戈第二次叫停了,余鹤水实在像头亢奋的驴,动不动就撒着欢儿地往前跑,得让人拽他一下,才能勉强恢复人的形貌,祁戈道:“你说你是从家里来的,你家在哪里?”
“我家就是我住的地方。”
祁戈黑着脸:“你最好老老实实地回答。”
余鹤水故技重施,无辜道:“我是在老老实实地回答呀。”
这次,祁戈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岑奚的剑已经再次抵上了他的后脖颈。
感受到那一线薄薄的冰凉,余鹤水又恢复了竖着爪子的山鸡形态:“少侠,好剑!”
也不知岑奚有没有听懂他在拐弯抹角地骂人,总之他的脸色丝毫未变,剑就搁在他弯起的膝盖上,被左手反手松松地握着,姿势十分随意。
正是因为随意,所以显得有些危险,只要稍稍动一动,剑的平衡就会被破坏掉,顺便在掉下来的同时在余鹤水身上划个深浅不定的大口子,岑奚却像是没注意到似的,听了他的夸赞,还真的翻来覆去地去看那把剑,道:“真的吗?哪里好了,就是把普通的剑啊——”
他说话的时候,余鹤水感到自己后颈的汗毛被削了个干净,眼看他有要把剑翻个面欣赏花纹的打算,余鹤水提前大喝一声:“少侠饶命!”
“好,那你说。”
“是!”余鹤水抱拳感谢,道:“既然如此,在下便老实交代,我家便在那遥远的东方,距离此地有九九八百六十一里地,要是想到我家中,需要从此地开始,先翻过前面那道山,沿着左边那条小路走四十里地,跨过一条河,从东南方向上岸,再翻过一道山,这时你的面前会出现一片荒原,穿越它,然后——”
“停停停!”祁戈第三次出声阻止,“直接说,你家在那座城中镇中。”
“我家不在哪座城中镇中。”
“既然是大承人,怎么会不在哪座城中镇中?”
余鹤水转头望向她,有一瞬仿佛是在看待小孩子的眼神,他温和地望着她,道:“小姑娘,在大承,便归大承管么,大承管得过它所有的城池么?”
祁戈:“……好。”
岑奚望了她一眼,接下了问问题的任务,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余鹤水老老实实答道:“偷鱼吃。”
“你方才说,没看到鱼篓的主人,但是她就在岸上,你是在说谎么?”
“没有没有,”余鹤水的头摇得像拨浪鼓,头发丝上的水甩得四处飞溅,“我在水里游,看不到这位姑娘的位置。”
“你在水里游?”
“不错。”余鹤水洋洋得意道:“我便是一路游过来的。”
祁戈心内震惊,但是现在已经怕了他了,懒得再跟他掰扯有的没的,于是半真心半假意地附和道:“壮士!”
余鹤水冲她拱手,“过奖!”
气氛陷入诡异的沉默,这件事说起来无非就是有人偷他们的鱼,而且还是个奇奇怪怪的人来偷他们的鱼,但是此刻,显然此人的奇奇怪怪已经占了上风,祁戈和岑奚已经不把偷鱼的事情放在心上了。没了这件事,好像也就没什么可问的了。
然而,余鹤水却好似适应了这种问话的氛围,见二人不再开口,还不够尽兴似的,自己说道:“我猜,你们还要问我安的什么心?”
祁戈抬头看了他一眼:“活人的心。”
“不错,但这不仅仅是颗活人的心,它还——”
“——它还心率不齐,而且不愤怒不遗恨。”祁戈帮他补完了后半句。
余鹤水愣了一下,岑奚也收回了剑,剑光一闪,那把抵着他后脖颈的剑就凭空消失了。
“你们怎么了?”余鹤水有点不适应这样的气氛,“怎么不大活跃的样子,不应该啊!”
“大哥,大叔。”祁戈开口道,“您不是饿了么,吃完赶快游着赶路吧,我们不耽搁您了。”
“哈哈哈,不必客气,鱼也还没烤熟,我们还得畅谈一段时间,见了面便是缘,既然有缘……”
他还没说完,祁戈已经从鱼篓里随意拿了一串鱼上来,手中一团蓬勃的火焰猛地升起,然后一条烤得金黄的鱼便递到了他的面前。
“小妹,好手艺!”余鹤水极爱夸人。
接着,他便接过了那条烤鱼,吃了半天,见二人都没动,便边吃边道:“吃啊,不要客气,一起吃。吃完好一起行动。”
“一起什么?”祁戈以为自己听错了。
“一起行动啊。”余鹤水理所当然地说道,“你们不是在给田家办事吗,我也是,不如一起。”
“谁告诉你们我们是在给田家办事的?”祁戈一边头疼,一边警觉道。
“你袖子里那张纸,就是田家专用的金纹纸嘛。”
祁戈低头一看,袖子的边缘果然探出了委托状的极小的一角,她问道:“你——”
“——我是如何得知的,是吧?”余鹤水动作停都没停,啃得满嘴都是鱼肉的碎屑,他道:“我说,我之前是田家的食客。”
“‘你说’?”岑奚敏锐地抓住了这两个字。
“没错,‘我说’,这是因为无论我说真话,还是说假话,或者半真半假,凭你们两个在此地无根无据、找不到支持的少年人,都没办法立刻判断真假,你们能把我怎么样呢?”
他这话说的是事实,并且有些洋洋得意、你能奈我何的意味,看着两个少年少女陷入沉默,他更加笑嘻嘻了,“所以啊,要我说,你们还是太小了——”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祁戈已经迎面有了动作,余鹤水的瞳孔都还没来得及放大,一根黑色的箭头已经抵在了他的喉结上,他下意识地向后一缩,衣服被剑尖割裂的声音响起,岑奚的剑抵在他的背后。
“你说的没错。我们没办法反驳。”祁戈说道,她的声音比起方才十分冷静,甚至可以说是丁点的愤怒都不沾,就像刚刚随随便便就能被激怒的人不是她一样,余鹤水望向她的眼睛,惊觉她好像变了个人似的。
这双眼睛里十分澄定,似乎连一丝情绪都无,像是可以倒映出一切东西的琉璃,他第一次感觉心脏跳错了一个音。
太可怕了。
他不自觉地咽了一口口水,伶牙俐齿第一次熄了火。
“你说的没错,我们在这个地方不认识其他人,没有支持,没有消息渠道,手里一点让别人信服的筹码都没有。我们不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但是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又不是个好人。”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手里的箭头毫无预兆地向前探了探,一道血线流了下来,祁戈冷淡地抬眼看了一眼岑奚,继续道:“我跟他不一样,我不是正人君子,不会因为伤了你而感到愧疚,所以我不会只恐吓一下你。”
余鹤水双手举了起来,“饶命,饶命,我知道了,我自己走。”
“不不,我改变主意了。”祁戈收回了手里的箭,语气突然变了,脸上挂着笑说道:“我想,我跟他还是太年轻了,这么现成的工具人,不用不是白不用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