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珏此话说得义愤填膺,哪知岑钟却丝毫不以为意,反问道:“这又不是我徒弟,我为何多事?”
周珏瞥他一眼,“嘁,你还真骗不了我。”
一边说着,他一边站起身来,不急不忙地向着那边走去。三清崖处在平川最高之处,一面临着深渊,风从不见底的渊中吹来,吹起大片大片的白色雾气。而三清台的位置则更险,因为是平川历代传人的练功之所,要的便是临深渊、藐太虚,于是堪堪修在悬崖边上,立在崖边,只觉山风吹扑得人站不住脚,有种要被卷下去的错觉。
周珏惜命得很,靠近二人之时,便换成了小步子,一点一点地挨蹭过去。待蹭到祁戈身边,他赶紧蹲下来,抱着膝盖仔细端详,半晌后,伸手便要去撩少女颈后的头发。
可是这一爪子还没挨到,就被“啪”的一声拍开,岑钟立在女孩身旁,面色有些不虞,“你做什么?”
周珏揉着手,挤眉弄眼道:“我就看看。”
岑钟语声甚冷,“非礼勿视。”
“看上去仙风道骨,没想到你竟如此迂腐!”周珏面色一沉,开始例行的胡说八道,“我心中毫无邪念,光风霁月,清者自清,可谓是令人高山仰止,你居然如此怀疑我。”
说罢,他摇了摇头,一脸沉痛地又要伸出手去,只是刚伸到一半,微一偏头,正对上一双清亮亮的眸子,岑奚面色微有不解,问道:“老师,你做什么呢?”
早不出,晚不出,他竟在此刻出定了!
周珏轻咳一声,“为师正在……”
在做什么呢?他回头望了岑钟一眼,只见岑钟正在一脸事不关己地看他要怎么圆。
临阵脱逃,交友不慎啊!
“为师正在回忆。没错,为师正在回忆!”
岑奚一脸温和:“回忆些什么,为什么回忆需要动手呢?”
周珏长叹一声,道:“这个妹妹,我好像见过的。”
岑钟:“说人话。”
岑奚:“老师不要拿话本里的话来哄人。”
“我是说真的!”周珏跳起来道,“我真的梦到过她!”他怕人不信,站得远远的,指着祁戈道:“我不动手,你们来!你们看看她的颈后正中位置,有没有一颗痣?”
岑奚站到祁戈身后,此时山风正劲,恰好拂开头发,他一瞧,老师说的果然不错。
“正是如此。”
周珏一副“你看我说什么来着”的表情,岑钟没理会他的小情绪,甚至还是先没理他,反而对岑奚说道:“此次入定感觉如何?”
岑奚也望向师父,说道:“似有所得。”说着,犹豫了一下,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心,由于道:“而且……”
岑钟等着听他的下一句话,等了半晌,只看到自己徒弟不停地盯着掌心,把手指松开又合上,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又似乎还不确定什么。
岑钟有的是耐心,反倒是周珏忍不住了,问道:“怎么,中风了?”
“哈哈,没有,没什么。”他垂下手,转身看向祁戈。只见她此时面色称不上沉静,反倒眉间微蹙,印堂似有火光融融。
印堂乃是人之大关窍,哪怕对相学一窍不通,总也会听到过“印堂发黑,不祥之兆”的唬人话,眉间有火之气,非大吉便是大凶。岑奚想到此处,问道:“她为何还没有醒?”
岑钟摇了摇头,“你们两个同时入定,应当与她有所互感,你不知为何吗?”
岑奚略思索,道:“我是隐隐听到有人声传来,才醒过来的,不对,应该说,那人对我说,让我快些回去,我才醒过来。”
岑钟道:“那人声音什么样的?”
“是女子声音,很清很脆,说话时总像是笑着的。”
岑钟一愣,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就见周珏一拍大腿,道:“就是这样!”
二人看向他,都没有问“究竟是哪样”,因为以周珏的大嘴巴,不说会憋死他的。
果然,他道:“我就说我曾经做过一个梦,梦里梦到过这个小姑娘,她和另外一个人,另外一人看不清面孔,只能听到声音,但我一时也分不清是那人的声音,还是这位姑娘的声音。”周珏说到这里,对着岑奚问道:“你且想一想,还没醒的这位姑娘说话的时候,是不是喜欢笑?”
这个问题岑奚想都不用想,答案绝对是否定的,别说是“说话的时候喜欢笑”了,祁戈平时的时候压根就既不喜欢“说话”,也不喜欢“笑”,面对陌生人更是如此。
于是他斩钉截铁地道:“不喜欢。”
周珏连叫道:“这便对了!这便对了!另一人是谁我已知道了!”
他一边说着,还一边笑着去拍岑钟的肩膀,岑钟向后微微退了一步,周珏也不以为意,只拱手道:“恭喜恭喜,苦心不负,我之前就说过吧,日子再苦都得活着,你看这不是让你遇着好事儿了么?”
岑奚听得一头雾水,“什么好事?”
“你师父他终于夙愿得偿。”周珏冲他挤挤眼睛,道:“你自己说,你师父对什么对挂怀?”
相比周珏意图明显的挤眉弄眼,岑奚却淡淡道:“师承。”
“你这话说的太客气了,哪里是师承,分明是——”
他话没说完,岑钟虽没阻止,岑奚却出言道:“老师,除了心如明镜之外,还要心神宁定,不仅要自己心神宁定,最好也要让旁人心神宁定。”
这句话绕着十八个弯,总结下来就是几个字:别揭他人痛处短处。
周珏愣了一愣,随后笑了两声,身为老师被学生提醒,倒也不恼,只道:“我是为他高兴,周掌门身死之后,她所独创的火法失落,是你师父最大的憾事。”
水的尽头亦是源头,风到尽处便会折返,土法厚发而坚实,更是积跬步至千里之道属,这些功法的传承是可绵延连续的,火法却不同。
野火烧尽之后,吞并万里的气势不再,只化成冷,化成灰,化成一粒蛰伏的火种。火种非遇势而不发,除非遇到合适的机缘,便难再见天日。
这也是火修少有继承,功法多为自创的缘由。
周趣是岑钟的师父,平川山灵水秀,草木茂盛,群山肃然坐落,灵气清澈醇厚,多出风修、水修、土修,另类一点,入雷法道的也不是没有,却少有火修。
一来,火修性子多跳脱,喜爱人间烟火,定耐不住平川寂寞;二来,火修最喜与人“交锋”,揣度人心思肚肠,平川上什么都不缺,就缺活人气儿,实在是种煎熬。
所以掌门们收徒的时候,综合考虑,便把火修排除在外了。
但这周趣却是个例外,是个实打实的火修,而且名堂还极响亮,一把长生火再加一柄薄剑,硬是生生劈开了半壁江山,烧得人间热气沸腾,生民和乐。
她是个热烈性子,连死也死得轰轰烈烈不同寻常,天下大乱之际她正值修炼当口,灵识虚弱,说是病恹恹也不为过,但仍是毅然出山,助胡山部落大退雪族阴兵,从此得道,身死胡山,三魂七魄中的三魄镇守胡山塔,将三百万怨魂镇压得动也难动。
胡山为之立庙,称之为女斗神,主管战争动乱。
但周趣掌门去世得太过急促,长生火的法门竟失落下来,无人传承,这也成为岑钟的一块心病。
听闻周珏的话,品了品话中之意,岑奚睁大眼睛,道:“周趣掌门的长生火已有传承?可——”他话说到一半,回头去望祁戈,祁戈仍紧闭双目,没有要醒过来的意思,他这才继续道:“可我看得出,她的师父是陆安才对,传承的也是陆安的火法,如何跟周趣掌门有关系?”
“这我就不懂了,我只是个负责异想天开和做梦的。”周珏道,“你们这些我全然不懂,还是问你师父吧。”
话题转到了岑钟那里,涉及到周趣,这次岑钟居然不退不避,正面回答了,他道:“确实,你看的没错,她是陆安的徒弟。”
岑奚仍望着他。
“但同时,她身上确实有长生火的火种。我不知道陆安有没有看出来,但就她对火法的修炼程度来看,他应当也发觉到了。所以他才并未教她太多火法的招式,而只是授她如意法,来筑牢根基。陆家的如意法千磨万击不动如山,确实是承接厉害功法的最好根基。”
“师父的意思是,他知道你会将周掌门的长生火传给她?”
岑钟摇了摇头,“你太小看他了,那可是陆安陆仙人,因为我的缘故,使他阴差阳错未入平川,但他本人的修为却与我不相上下。世人只道我桀骜,陆仙人随和,但其实他才是最傲气的哪一个。他不授这女孩火法,只是为了给我一个机会罢了。”
说着,他轻轻叹了口气,这句话被人听到定要大惊,什么人竟胆敢“给平川掌门一个机会”,简直不知好歹,不知青天高黄地厚。
但岑钟却接着道:“我若能授她,是了我一个夙愿,使我不必终身遗憾。但我若没有这个机缘,这女孩也未必会损失些什么,他对自己徒弟的天资很有信心,不授便不授,没什么大不了的。”
岑奚听了,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看到自己徒弟还是这个样子,对身为平川人一点自觉都没有,出去历练了一圈,也并未生出么分别心来,岑钟面上虽然未表现出来,但心中还是十分满意。
岑奚道:“祁戈自己并不知道这件事。”
“当然。长生火已经失落近三百年了,大多数人只闻传说,并未亲眼得见过,自然不知其理。”
说到这里,岑奚回头看了看,有些忧心,虽然知道那是师父的心病,但对他来说,并不是十分重要,他现下只在想一件事,“她为何还不醒?”
岑钟道:“许是灵识去了别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