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川。
三清崖上。
山风猛烈,吹得人衣摆猎猎作响。
周珏坐在一株花树之下,正在嚼花生米。这次他下山,在平州城的小酒馆中学会了喝酒配花生,但还没学得完全,就被岑钟强行取消了假期,因此喝酒还没大学会,就半途而废,被拎上了山。
岑钟这人如此蛮横霸道,旁人是决计受不了他的,但周珏跟他“共事”这山中如许长的岁月,心中早已习惯了自己“命苦”,若是受不了,早就受不了了。
虽然事实是,即使他受不了,那也得忍着。
有什么办法呢?他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好吃懒做、不爱劳动,全身上下勉强能动一动的,也就是那张嘴皮子了。
但就是这张嘴,下山给别人当老师,别人是一定不肯聘用他的。原因无他,就因为他实在是太爱胡说八道了,平日里倒也不发病,毕竟平日里大家说说闲话,谁也不认真。
只要不认真,那他忽悠起人来就没有意思。无伤大雅的事嘛,他可不做。
他那双眼睛虽时常猫一样懒洋洋的眯着,但仍在时刻瞅进人心里,只要看出来别人来兴趣了,认真起来了,直起身子来听他讲话了,那他就立刻来了精神,准备施展他的忽悠**,把人讲得五迷三道,如坠五里雾里。
就这样,周珏凭借他那天上地下皆难寻得的三寸不烂金舌,成功地把自己混成了走到哪人打到哪的过街老鼠。
原因实在是太简单了。那就是:他总是跟人对着干。
别人若来一句:“平川可真是人才辈出,就说那辛成王,运筹帷幄,手段高明,一统六域八荒,当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周珏便会笑嘻嘻地来一句:“那可不是!不过,你说他一统六域八荒,真是折煞他也,若不是身边那个小叫花的女娃娃,他哪里干得出这么大的事业!那说不定就只是个眼高手低的庸才罢了!”
旁人一听,果然来了兴致,小叫花和辛成王,身份天差地别,更何况这叫花还是个女娃娃,想来应当俊得很,名人大能的风流韵事,谁会不想听听呢。
于是周珏便会更加得意,一条金舌口吐莲花,上天千丈入地万尺,跌宕起伏大乐大悲,硬是胡诌得众人泪光涟涟。
末了,他再来一句盖棺定论:“由此可知,辛成王此人心思简单、眼高手低,仗着一身本领便要横行天下,早年终究是德行有亏,若不是有贵人在旁扶持,怕是早就要少年陨落,也就没了后来的传奇人生。”
众人听到这里,勃然大怒。这难道是他们想听的吗!辛成可是最后一位以人身位列仙籍的活神,更何况后来平三界、封天门,哪一样不是比天大的功绩?这小子算是哪根葱?居然敢咒辛成王早死?
于是辛成王虽确实早就登仙入土,周珏还是要因此挨上一顿胖揍。
他不服啊!
就这样,周珏到了一城,便开始热心地散播“虚假消息”,内容五花八门,多为仙门秘辛,只要人问,他便信手拈来,随口就祸祸。
且问世人最爱哪家仙门?那自然是平川啊。
如此这般,天灾再加**,平川成了最大的受害者。
有道是,人在做天在看,周珏如此猖狂,终于惹上事儿了。可能是出门没看黄历,那日天桥说书,居然碰上正主了!
那人看起来十分年轻,一袭黑衣,模样俊秀,俊秀得已经有些雌雄莫辨的意味了,但面色却冰冷,任周珏用尽全身力气,博了个满堂彩,众人哄然大笑,他亦是面无表情,只听着他讲故事。
按理说,周珏要的就是别人认真被他忽悠,这会令他的虚荣心得到满足。
周珏自己也不知为何,他又不傻,自然看得出自己的故事与世传相悖,不受人待见,但他心里的故事总是一个接一个地蹦出来,梦总是一个接一个的做,催促他说下去、说下去,受人厌烦也要说下去。他自己已经分不出到底哪个版本是为真实了,只能靠着周围人的反应告诉自己,啊,我是在胡说八道!原来是我在胡说八道!于是心中一苦再一乐,继续说下去、说下去。
可是到了今日,有人以如此的态度来听他说书,未笑亦未怒,仿佛在听他讲述真实,周珏却被盯得没来由地不安起来,他昨夜梦里编的这几个故事,是真?是假?
周珏背后的冷汗干了又淌,从日出到日落,他平时基本中午就被骂得收摊滚回家了,今日却如芒在背地讲了一整日,那人也在他的小摊前站了一日。
又讲了个风波老儿的故事,人都走没了,只剩下他一个听客。风波老儿生性低调,就喜爱宅在山中,又恰逢和平盛世,没有出山救世的必要,于是直到仙逝,也没有任何事迹流传,大家不爱听也是正常的。
但既然就剩了一个人,也就没了讲下去的必要,他抬头望了一眼天边,太阳黄透,已要落山了。周珏沉默地站起身来,把面前的板子一一放进背后的包袱里,准备收工。
这时,那人终于说话了,“你这故事,是从哪儿听来的?”
这一整天,这还是周珏第一次听到他开口,声音倒不似他面上神情那般不近人情,声线虽冷,语气却颇为干脆。
周珏道:“您也别当真,我自己编着吃饭的。”
他这还是第一次让别人别把他的故事当真,不知为何,今日事事都别扭。
那人沉吟片刻,又道:“梦中所得?”
“算是吧。”周珏本来也没多少东西,此时都已经收拾好了,准备离开他这小地界儿。
“算是吧”三个字模棱两可,是个标准的结束语,可那人却似不通人情世故似的,问道;“吃得饱吗?”
周珏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他是在问自己“靠这些故事吃饭”能不能吃得饱。他苦笑一下,道:“马马虎虎、勉勉强强、凑凑合合吧。”
那人直接了当道:“那跟我来山上如何?”
就这样,周珏在几十年前,被他带到了平川。他本是个平常人,但平川灵气实在充盈,他这些年居然也没有变老,还跟当年没什么两样。
他不知道岑钟为什么要带自己来平川,总不能是想养个废物,寻思来寻思去,也没个结果,但他生性懒散,遇事绝不多想,倒是慢慢心安理得了。
直到后来,岑钟收徒,山上来了个只会哇哇哭叫还要喝奶的小废物,他的大废物地位才不保,勉强领了份工作——给小废物当讲师。
他那些尘封了许多年的故事终于又重见天日,一股脑地全部灌进了可怜的岑奚的脑袋里。
由此可见,不管岑钟多过分,提了什么无理取闹的要求,他都只有忍着的份儿,世上能吃白饭的地方不多,平川可谓是个绝佳的好去处。
岑钟立在树下,低头看着周珏半坐半躺,似乎在猎猎山风中吃着吃着就要睡着了,于是问道:“昨夜又做什么梦了?”
“呦,你在跟我说话呐?”周珏一激灵,立马笑出了八颗牙。
“不是跟你还能有谁。”岑钟语气淡淡的,听不出喜怒。周珏回眼一瞥,看得岑钟一挑眉。
这一挑眉看得周珏是心花怒放,世人皆传岑钟手下不容情,应是个冷心冷肝冷肺之人,面目应当也十分威严可怖。然而事实上,岑钟的面容放到女子堆里,也丝毫不见逊色。
初出茅庐之时,就是因为长相不能给人什么压迫感,总会有人以为他软弱可欺,从而求情堕怠,偏生岑钟又最恨堕怠之人,于是便统统教了他们个乖。从那之后,平川新任岑钟掌门脾气不好、脸臭、爱打人、爱杀人……等种种传言便甚嚣尘上。
岑钟知道之后,倒也不恼,反而觉得出入江湖方便了许多,于是便变本加厉,冷着脸坐实了脾气不好的传言。
但周珏跟他这么多年的交情,早就摸清了他的脾性,知道此人没那么喜爱杀人之后,就开始在岑钟的底线上反复纵跳,就爱看他来点不一样的表情。
心中暗爽,周珏面上却不表现,无辜道:“我以为你在跟他们说话。”他一面说,一面冲着三清崖的三清台上努了努嘴。
三清台上端坐着两人,一少年,一少女,少年面色平和,令人望之忘忧,少女的眉间却渐渐弥出一股戾气,忽隐忽现。
“他们此时心入彼界,如何听得到我说话?”
“那谁知道,我又不是修行人,也没入过定。”周珏说着,拿起手边的酒葫芦,颇为豪迈地往嘴里灌了两口。
岑钟奇道:“你在喝酒?”
“俗了吧!”周珏颇为惋惜似的摇了摇头,“不以物累形,谁说酒葫芦只能喝酒?”
岑钟“啧”了一声,没说话。
他既然不说话,周珏也保持沉默,放空似的坐了一会儿,风把面前的菜都吹凉了,周珏顶着一颗被风抚弄得像鸡窝似的头转过来,望了望岑钟,手指着三清台,道:“你真不去管管?”
岑钟沉默不语。
“那女孩看上去,眉间戾气也太重了,感觉快要走火入魔了吧?”
岑钟更是动也不动。
那女孩初来平川之时,眉间凛然,但一入了平川地界,戾气竟重了起来,旁人一看,还以为平川是个魔窟,这可是个大大的冤枉。
可此种反应到底也还是有些奇怪。
周珏这就搞不懂他了,身子向后一靠,用手肘戳了戳他,道:“你等了这么多年,终于逮到这一个。喂!说你呢。”岑钟被“喂”得看了他一眼,见他终于有反应了,周珏恨铁不成钢道:“怎么现下这么不用心呢!”
进入平川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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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梦后楼台高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