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川。
平山定海之川,于乱世中重整规则,于盛世中游荡不得其影踪,却是一柄悬在任何势力之上的利刃。
自古以来便是如此,于是无论对于大承,还是对于外族之人,平川都是话本里的常客,一旦有什么正道难以铲除的黑恶势力,在大家联合起来一筹莫展、陷入僵局之时,故事亟需一个新的**点,这个**如果实在难以推敲出来,那往往就派平川派师徒下山即可。
平川,既是一座山,又是一个门派的名字,当然这个门派仅有的师父与徒弟二人,就居于平川之上。数千年平川的传奇,使二者已经合为一体,修仙之人的圣地,便是平川山,修仙之人梦寐以求的功法传承,亦是平川。
然而,平川虽有众多鸟兽活泼,却是连一个外人都上不去的。平川高耸入云,七十二座翠峰围绕,端的是比神仙还寂寞。
掌门们在人间待得久了,有一日,两眼一阖,道:到天上看看去罢!
也就升了仙,给民间又留下一桩热热闹闹、喜喜乐乐的美谈。
岑奚的脚步刚要停下来,余鹤水就自顾自地拍着自己的嘴,叹道:“哎呀,你看看,我怎么这么有文化,动不动就想要吟诗作对。”他掂了掂怀里的孩子,哄着说道:“你以后啊,得用功读书,好歹也跟——”
岑奚直接打断了他意图明显的欲不盖而弥彰,转过身,直视他的眼睛道:“你是什么人?”
“你不装了?”
岑奚道:“我没有装成我是什么人,更没有装成我不是什么人,你想多了。”
余鹤水微笑着点点头,“你倒是比你师父坦诚得多。”
岑奚道:“你认识我师父?”
“自然是认识。”余鹤水虽然这样说着,语气里却丝毫不带怀念,反倒如避蛇蝎地抖下一层鸡皮疙瘩,他搓了搓胳膊,“岑钟嘛,谁人不认识。”
江湖上提到岑钟的大名,如雷贯耳的两个印象绝对排在“平川派掌门”这个名头之前:一是不好相与,二是不讨人喜欢。
岑奚面上没有什么表情,自从余鹤水提到平川以来,他便一直是这样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情,令人猜不到他在想什么。
他道:“这么说来,你没见过我师父。”
岑奚说着,便上前了一步,余鹤水道:“你站着别动。”
岑奚停步,仍是望着他,“你是怎么认出我的身份的?”
余鹤水指了指他的腕间,道:“锁灵镯,你不要告诉我,你是自己把它带上去的。”
此话一出,就可以证明即使余鹤水真的没有亲眼见过岑钟,也一定曾经与平川走得极近。平川的锁灵镯并非玉镯,而是由灵力凝结而成,专为锁人灵力,戴上锁灵镯,师父才会放徒弟下山,一为历练,二是怕灵力暴起伤及无辜,看岑奚所戴玉镯成色,灵力至少被锁十之七八。
世上认得出锁灵镯的人,没有几个。
余鹤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把这个秘密守口如瓶,偏要说出来给你听吗?”
岑奚略歪头,“不知道。”
“你得保护我。”余鹤水神情严肃,在自己与岑奚之间指了指,“我须让你知道,无论什么时候,我们两个都应该是同一阵营的。你且侧耳过来,让我给你细说。”
夜风凛冽,寒意扑得满身。祁戈从房顶上掠过,像一只灵巧的猫,没有带出一点响动。
岑奚说的没错,今天夜里无家可归的田家人把全城的客栈都吵醒了,大批的生意涌来,小二和掌柜的重新点亮大厅的灯烛,壁炉里烧得暖融融的。
祁戈特意选了他们刚进城时住的那家,虽然不知颜淙是如何判断的,但比起其他客栈,多少也更加值得信任一些。
“老板,来一壶米糊,再来一壶羊奶,带走。”祁戈把一粒碎银放在柜台上,老板收起钱,一句话没说,走进后面的厨房吩咐。
祁戈转过身,在角落里找了张空桌等着,没过多久,楼梯上传来嘎吱嘎吱的声响,一抬头,竟是田皎。
祁戈盯着她看,田皎却丝毫未察觉,只见她快步走下来,对小二说道;“打扰问一下,店中可有创伤膏?”
她说的声音极小,祁戈竖起耳朵,小二也配合地极小声说道:“有,十分全。有刀伤用的、鞭伤用的、箭伤用的、毒伤用的、烧伤用的——”
“就要烧伤用的。”田皎打断道。
“好嘞,一两金子,您看看……”小二一句话尚未说完,田皎已经摸出了一块金子,塞进他手里。
小二面不改色地将钱收进柜子里,道:“您跟着到这儿来。”他嘴上把门极严,什么都没问,带着田皎走到柜台深处,弯下腰在柜子中一堆瓶瓶罐罐里翻翻找找。
这家客栈也不寻常!难怪颜淙当时挑中了这家,祁戈心内有了计较。
田皎咬着嘴唇,道:“我再问你个事儿。”
“客官您请说。”
“若是人昏过去了,是累了睡过去,还是病情加重了?”
“这种情况,就建议您找个大夫来看一看,别耽误了人。”
“也是。但是深更半夜的,我已经找人去请过了,没有人肯出诊。”
她这话一出来,祁戈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田家实在是太倒霉了,甚至可以说是倒霉的源头,死了“两”个人不说,这死人的怪事就是被田家老爷带回来的,深夜连宅子都被烧了,白天里大家在青光白日下同仇敌忾,夜里有这个胆气的,恐怕没几个人。
“咳咳。”祁戈站起身来,走了过去,道:“大小姐,不知道你对我还有没有印象。如果不介意,可否让我上去看一看?”
祁戈见到田十三时,他身边围了一堆人,有的端水,有的为他的伤口扇风,但看神情都不大乐意,显然是为了田皎才来的。
不过即使做着这些,床上那人也毫无所觉。他闭着眼睛。
他的伤口没什么变化,没有发脓,余鹤水处理得很好,祁戈摸了摸他的额头,有一点点烫,但并不是高烧,是受伤时机体修复的自然反应。
祁戈把其他人遣散,将手隔空放在他的背脊上,过了半晌,田皎在旁轻声问道:“请问,这是在做什么?”
“帮他把火里带的灼气吸出来,好得快些。”祁戈回道。
“那真是太好了。”
“你们主仆之间的关系真好。”祁戈看田皎忧心的表情不似作伪,感叹道。
“我也没有想到的。”田皎勉强笑了笑,“最后竟是他来救我。我这个人从小就不爱梳妆打扮,我父亲往我屋子里派了不少梳妆的丫鬟和小厮,也就都让他们整日里闲着了,不大能见得上面。这次走水,是从我院里烧起来的,火势也最大,原本以为要死在里面了,没想到他能进来救我。他进来的时候,全身连头发都在着着火,一路上也是,能出来真是太不容易了。”
这短短一段话听得祁戈直皱眉头,信息量太多,只能一条一条问,她道:“你说,你不爱梳妆打扮,还是有许多司此职的仆人?”
田皎有些不好意思,道:“是的,我自己也知道我不够好看,当然我并不在意。我父亲的风华年轻时就远近闻名,一直到五十岁,跟年轻时比也没有逊色多少,他虽嘴上不说,但心底大概还是得意的。我那……死去的弟弟,也是十分好看,粉雕玉琢的一个妙人儿,简直可以当女孩子来养。”
她说到这里,像是想起了什么,露出些笑意,但随即发现祁戈正盯着她,“咳咳,不好意思,我偏题了。”
“没关系,你继续说。”
“其实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我家大部分人都十分好看,见我相貌不出色,我爹也许是怕我自卑,多给我买来些梳妆的仆人,其中不少都是在皇宫里供过职的妙手,在我这里可惜了。”
“他呢?”祁戈低头看了一眼趴着的人,道:“田十三之前也很厉害吗?”
“啊,这个我不清楚,一般都是我爹跟我聊天的时候会提起来一句,但是这次,他还没来得及回家,就已经在路上去世了。”
沉默片刻,祁戈道:“抱歉。”
田皎摇头,“不碍事。”
“最后一个问题,”祁戈收了功,重新给满身可怖伤痕的田十三盖好轻柔的丝绸被,抬起头道:“火是从你的房间里烧起来的?”
祁戈问的问题有些多,田皎却似不在意,她其实也不知道谈话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不知不觉间,就陷入祁戈问话她回答的局面了。
田皎道:“这么说也不太对,准确一点来说,应该是从我仆人们的房子里烧起来的,他们就住在修竹轩的后面,跟我住的地方很近,也就是因为这样,没有人来救我出去。”
因为大多数人自己都逃不出来,被烧死在里面了。
“好,谢谢你回答我的问题。”祁戈站起身来。
“哪里,多谢你给他治伤才是。”田皎说着,从钱袋里摸出一锭银子,祁戈轻轻推开她的手,道:“不必了,大小姐人美心善,做了许多善事,我做这些不算什么。”
田皎将祁戈送到房间门口,祁戈突然转过身来,道:“大小姐,你觉得这一系列事情,田家内部有没有可疑的人?”
田皎慢慢摇了摇头,“他们人都是很好的。”
祁戈望着她的眼睛,“那有没有可疑的感觉?”
田皎没有说话,低下了头。
祁戈道:“你不用对自己说出来的话负任何责任,也不必解释,说说你的直觉好了。有,还是没有?”
田皎抬起头,回望进祁戈的眼睛,道:“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