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交界是要塞之地,边境设重兵把守,五里一哨,十里一岗,来往商客皆要严加排查。过边境不远有座小城,城外几里的官道边简单支出个小棚,底下摆两张方桌、几条长凳,卖过路人些茶水干粮,来往匆匆,少有人一直停留,只这两天有了例外。
少年连着两天自日出坐到日落,她坐于最西,身穿水蓝衣裳,手里捧了书,正聚精会神盯着,口中还念念有词,“……连翘三钱,半夏两钱,丹参……”
一只手自她身后探来,正要碰上她左肩,少年身形未动,左手反手掷书,袭向来人面门,右手向上,一把掐住对方手腕的内关穴,旋手一拧,不料反教那手擒住五指。她慌忙扭头,身后人正握着她的书看,说道:“怎么看起医书了?”
两人各自松手,白青露出喜色,“师姐,你可算到了。”
“教你久等,路上有事耽搁几天。”江为玉还她书,“我记得你不喜药理,怎么看上药方了?”
白青将书胡乱塞进袖里,惭愧道:“从前太过自负,如今发觉我连医术的门都没摸着呢,打算从头学起。”
江为玉笑道:“好事,练行针点穴能自行摸索出治病的路数,你有学医的天赋。”
天色染红,眼看太阳下山,城门将关,两人不再多聊,一齐打马回城。
城中据点是家小药铺,地处闹市附近,起居方便,来往热闹,此刻商家多已打烊,路上行人依旧不少。江为玉赶路一天,颇为疲倦,白青陪她用过晚饭,正要离开,却听江为玉道:“你不是想修习医术吗,不如帮我诊诊脉。”
白青回到她身边,紧张道:“师姐有何不适?”
江为玉露出手腕,故作神秘道:“看你的功力。”
这倒激起了白青的兴趣,她搭上脉,认真诊断一阵,双眉不禁蹙起,手指换位置,又仔细摸脉,反复确认后,抬头哭笑不得道:“师姐你是不是逗我玩呀。”
“没有异常?”
白青帮她拉好袖子,“身体健康,脉搏有力,体质比寻常人好多了。”
想来那药总算解了,江为玉松一口气,“你帮我扎几针,近几日晚上总歇不好。”
“我干脆帮你煎碗静心凝神的药吧。”白青走到桌案旁,步伐难掩兴奋,拿起纸笔一气呵成,江为玉凑过去扫一眼药方,笑道:“这方子是书上现扒下来的?”
白青左手捏了下耳垂,脸红道:“我这不是刚开始学,哪敢自己配,配了也不敢叫你喝。”
“不错,谨慎负责正是医者之德。”江为玉毫不吝惜溢美之词,听得白青脸热,她收好药方出去准备,江为玉透过窗口,还不忘调笑道:“我等着喝白大夫的药。”
“好!”
不到半个时辰,白青送来热气腾腾的汤药,江为玉端过一饮而尽,口中回甘,像喝了碗甜汤,很快萌生困意。
未等她睡熟,扎根于意识中的燥意又悄然冒头,惹得她反复翻身。理性与躁动于体内缠斗,她攥紧身下的褥面,用力到手臂颤动不止。
长期压抑的东西叫嚣着要破体而出,一点一点蚕食掉理智。暴躁,焦虑,体内似燃起一团火,轰得一下蔓延全身,江为玉猛地睁开眼,起身坐到床边。
不知是白青的药起了作用,还是症状自行减弱,她盘腿正坐,试图调理内力以静心,却不见起效,便调动丹田内另一股更强劲的内力。
忽地咳出一口血,榻上人睁开眼,仿佛换了一个人。
鸡鸣过一声,江为玉猛然惊醒,发觉自己还是原来的姿势,盘起的腿有些发麻,胸前有点可疑的血迹。
她走至镜前,见嘴角残存了一点干涸的颜色,身上该是自己的血,心中松口气。更衣洗漱,再检查一遍全身,确定没有异样,她又重新忧虑起来。
这次她想起了上次绿洲发作的记忆,如同上次绿洲让她忆起初次的记忆一样。
万幸前两次有人阻止,没有铸成大错。
可这次呢?当真什么都没有发生吗?
若回去后,症状依旧不见好,失手伤了人,她在派中如何自处?
心里乱成一团麻,她思来想去只剩一个办法。
江为玉点亮烛火,左手按了按眉间,去院里敲开白青房门。
白青披着外衣,睡眼朦胧地开门,还没搞清楚状况,便听江为玉道:“你现在赶紧收拾,等城门开了便带药上路。”
她话音刚落,白青瞬间吓醒,忙问道:“出什么事?师姐不跟我一起回去吗?”
“我有事要耽搁几天,但掌门的药不能再耽误。”江为玉嘱咐道,“你独自上路多加小心,尽量别夜里赶路,也别随便停留。”
白青乖乖点头,“师姐办完事还回去吗?”
自掌门继位以来,派中大小事务离不开江为玉协助,她俨然是门派的主心骨,这次若非掌门伤重不愈,叫江为玉来波斯求药,她也不会离开门派。
江为玉应道:“办完回去。”
送走白青,等过了晌午,江为玉独自打马启程。路上未防出事,她每夜睡前封住几个大穴,又找了根绳子,将一只手腕绑到周围某个坚固的东西上,系个死结,这样若是晚上跑出去,必定要弄断绳子,自己醒后也能知晓。
值得庆幸的是,直至到青嵊山脚下,江为玉也未想起盘腿坐那夜发生了什么,由此可知,这一路奔波时她并未发作。
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江为玉厚起脸皮,做好教人扫地出门的心理准备,带上几样像样的礼品,独自上山拜访。
整个青嵊山皆是悬壶山庄的地盘,第一道关卡设在山脚,若想进山,每人需交五十两过路费。
“土匪!简直是土匪!”一男子软磨硬泡不成,一个子都压不下去,破口大骂。
守门人见怪不怪,冷笑道:“我们庄主本就土匪出身,这叫不忘初心。”
悬壶山庄庄主陆林杨是历任武林盟主中唯一的女子,也是唯一未任满三年便退位的人。
江湖传闻,她上任两年,做事肆意妄为,惹得一众门派怨声载道,最终协力劝她退位。退位后,陆林杨买下青嵊山,成立悬壶山庄,广纳医学名士,凡是在江湖有名有姓的神医皆投入她名下,她立下规矩,凡求医者需先经悬壶山庄许可,哪怕各大派掌门也要先求过她。
有人以此骂她睚眦必报,可背后再恨得牙痒痒,有求于人时还须低声下气,礼数周全。
江为玉从未正式见过陆林杨,师傅也从未提起。
她只从流言蜚语中隐隐得知,两人曾是至交好友,后来陆林杨教人赶下盟主之位,师傅便与之断交,老死不相往来。
关于师傅的流言从来不少,她不信师傅是势利之徒,可个中隐情她全然不知,此番前来仅仅碰碰运气。
排在队伍后面老老实实交完钱,走进山门,绵延不断的石阶如同展开的竹简,穿越山林直通而上。
山门只是第一关。
这条山路定然常有人来往走动——石板间约有两寸长的间隙,泛红的泥土上不见半点绿色,只有鞋印层层叠叠交错,连道路两旁三尺的范围,也教踩踏得几乎寸草不生。
江为玉一步一个脚印,数不清有多少人自她身旁经过,多数是下山的,有灰头土脸走回来的,还有些教人抬着,不知还有几口气在。
青石板铺就的山路走到尽头,眼前豁然开朗,夯实的土路极为宽敞,大约能供四辆马车并驾齐驱,拐个弯,能远远望见悬壶山庄的大门。
山庄外不远有专供访客居住的别院,价格自是不菲,可吃了闭门羹的人大多不甘心离开,更何况五十两都出了,哪能连门槛都没踏过便走。
大门口徘徊着许多进不去的人,江为玉心中不免忐忑,只能定定心神,径直走向屋檐下的门人,报上来历与姓名,交出手上的东西。
“青云派?”
门人接过东西与拜贴,直接请她至前厅稍候,门外众人传来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
江为玉坐进前厅,茶水续了一杯又一杯,半个时辰过去,依旧不见人影。
陆林杨是出了名的脾气古怪,她行事随心所欲,不屑讲表面功夫,似乎对谁都没有好脸色。听闻曾经有人得罪过她,在门口跪了三天三夜,险些残废,终是未能踏进山庄一步。
江为玉今日前来,本不抱希望能见她,但害怕在此毒发,难免有些心急。
又过半个时辰,门外传来一阵人语,侍者喊了几声“庄主”,江为玉起身相迎。
来人几个跨步进来,走路带风,颇有气势,江为玉本就高挑,对方竟比她还高大半头,身高八尺有余。
陆林杨摆摆手示意她坐下,自己也坐上主位,捧起茶碗悠悠道:“我听说过你,江为玉是吧,你江湖名声不错。”
江为玉微笑道:“前辈过奖。”
陆林杨嗤笑一声,“江湖名声好的,要么是蠢人,要么不是好人。”
不等江为玉接茬,她放下茶道:“以你的身份本不配我亲自招待,看在我曾与你师傅交情不错的份上,有话快说,我急着吃饭。”
“实不相瞒,晚辈身中奇毒,寻常大夫无法诊治,因此前来山庄求助。”江为玉长话短说,认真应答,陆林杨却没理她,侧身整理腰带。
江为玉另辟蹊径,开口道:“早听师傅说前辈气度不凡,快人快语,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陆林杨低头整袖子,“嗯——拍得不够好听,再直白些。”
江为玉也不恼,能屈能伸道:“庄主天人之姿,实乃人中龙凤,晚辈自惭形愧,今日前来不光为求医,更是因仰慕前辈,情难自已,前辈能赏脸亲见,已是荣幸之至。”
听完她这一连串话,陆林杨明显愣了下,纳罕道:“你脸皮倒挺厚。”
江为玉保持微笑,“求人办事,脸皮自该厚些。”
“求人办事光脸皮厚可不够。”陆林杨思索两下,直接开口道,“最近山上发现一座地宫,缺人探路,你若办好,我便帮你引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