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在摇晃的马车上醒来,记忆还留在荷酥向我劈开的一剑上。
但如今,我不伤分毫。
肯定又是江玄柳干的。
我环顾四周,发现马车锦褥垫了好几层,点心茶水应有尽有。
蜂窝煤遇上我这块实心砖。
除了他,还有谁。
偏身旁还置了一个红木箱子,眼熟得很。
我内力还未恢复,心中忽然被大风吹过空落得厉害。
我还是颤着指尖打开了箱子——里面是黄金凤冠,江南轻绸作的嫁衣,东海明珠作的玉丝锦履。
他仿佛算到了我会看到底下。
箱底下,躺着一纸泛黄的婚书。
“山河当证,神灵为凭;流年无阻,风霜不弃;今生今世,不分不离;永生永世,相许相从。”
落款者为吾夫江氏玄柳,字迹灵动可爱。
并——吾妻殷氏红豆,笔法疏狂。
那一勾一画,换身后我曾模仿了数千次。
我睁着模糊的眼,看马车缝中的朝阳碎光落在纸上年岁处。
正是羲恒四年二月初二。
宜嫁娶。
2.
尘封十一载的记忆回到了我身边。
江玄柳有病。
送还婚书嫁妆,还留了一封信笺:“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这算什么?
我将信笺撕了个粉碎。
远走君都的码头处,赶车的小六顶着一张猪头脸。
他摸了摸自己的头,很不好意思。
“十一,别生我气了,都怪江主君,他给的实在太多了。”
“你瞧,主君不仅留了边城地产,还给了一应公子画像,他说你想纳几个便几个,四个吹拉弹唱,三个洗手羹汤……”
他笑嘻嘻拉开一幅幅画轴,恨不得贴在我脸上。
“这位是阆山书院魁首。”
“他的头发太少。”
“那……那这位县爷家的二公子。”
“他眼睛太小。”
“这位!魁魁武将你定喜欢!”
“他力气有我大么?个子有我高么?”
小六翻完了所有画卷:“十一,那你喜欢怎么样的?”
我隔着车帘望着码头上抽芽的柳树,天边云卷云舒。
“潘驴邓小闲。”
“你还是再睡一觉吧,梦里都有。”
我又给他一巴掌。
他捂着脸幸灾乐祸:“十一,江主君再过十日便要娶沈将军了。”
我手中的茶盏碎成了齑粉。
生气之余,我却想起了件奇怪的事。
离都后,我再也没有和江玄柳互换灵魂过。
3.
江玄柳是什么样的人呢?
有人说他不世之才,也有人道他心狠手辣,敢与那些年死了十八个无头公子的权贵斡旋。
于是,我将老妓引去他的官道。
他果然如王爷所说般傲慢,连轿也不出,只打发了个钱袋。
后来即便丹绡医治老妓数月,她还是死在了雪里。
我在岐山脚下的义冢为她寻了块好地方。
我知道玉京坊是太子署下,无数乐人能为他打听到他在朝堂上听不到看不到的事。
而江玄柳偏偏在坊不远处设了个女医塾。
一年起始,不收分文。
我经常易容躲在他那株丑海棠的墙头看他。
他好无趣。
除了每日上朝下署,便是一本书一盏茶。
他腿脚不便很多年,也从不参宴出游。
只偶尔抬了清隽的眉眼,盯着海棠枝头发呆。
呼——我匆忙藏起。
我捂着怦怦直跳的胸口,脸颊发烫。
他其实——要比柳梢好看很多。
4.
王府刺客测练中,我的藏匿术已经练到拔尖。
王爷也喜欢捏着胡子点点头:“十一总算有了几分出息。”
那些年,江府很少有客,沈杺是独一个。
虽然他们每次见面不长,也不说什么话。
但海棠树下,一双璧人。
我的心酸得冒泡。
我悟了,我肯定是把他当成柳梢哥了。
一定是的。
我不再来江府了。
5.
第十一年秋,我又回了君都。
秋猎那支箭破空而来时,我正盯着江玄柳官袍袖口上的补丁。
“江玄柳!”
他独自于林中溜马,从来不及不惶的眸子闪过一丝惊诧。
我扑过去的姿势像极了十岁那年他护着我不被隔壁的大黄咬。
箭矢穿透肩胛时,记忆如血喷涌。
……
“你还回来作什么?”他附了我的身体躺在床上,头转过一边。
我不敢开口,替了他的身后。
因前尘溯缘,更觉气氛古怪。
“回来也好,喝一杯我的喜酒再走不迟。”
他冷冷抛下一句话。
我的心咯噔一下。
药碗如何也捏不碎,泪珠子滴答滴答落在里面。
多年前的那句话使我心中恐惧陡生。
“殷红豆,我在你面前,绝不骗你。”
我脾气不好。
我不快活,自然不让他快活。
索性是放足了黄连的药汁,给他灌了个顶饱。
“江玄柳,我从来猜不透你意思。我回来只当面说清一件事,到底你应还是不应却不重要了。”
我看清他瞳孔中的自己倒吸一口气:“我从八岁那年你吓跑大黄时,就欢喜你,欢喜了十一年。”
我的余光处,他的耳尖越来越红。
猝不及防下他扑上来捂住了我的眼睛。
“殷红豆,你以为喝的是谁的喜酒?”
末了江玄柳平添一丝哽咽。
“我亦等你这句话……十一载。”
6.
江府上下换上了喜绸,就连那株丑海棠也装扮如春。
沈杺行了个军礼,气概十足道了一声“表嫂”。
我吓得结巴起来:“杺……妹妹。”
青焕知道江玄柳终于要成亲后很高兴。
直到他见了我,回忆起了冒烟的屁股,脸色便不大好起来。
而不知为何,江玄柳换上我的身体时间越来越长。
我没问换身与秋猎的事。
他也闭口不提多年前与如今的案子。
仿佛我们都在盼着这迟到数年的亲事能洗掉一切旧事。
7.
成婚前一日,我终于换回自己身上。
江玄柳与我描眉时,青焕跌跌撞撞闯了进来,满目惊恐:“主君,陛下殁了!”
我碰了江玄柳调黛的手,被冰得一抖。
“金甲军已围在府外!”
不止如此,我察觉到便连窗外树上也停留了许多一品高手的气息。
“红豆,我们还没送完喜饼呢。”江玄柳静静放下了黛盒。
“无碍,都快结束了。”他按住了我摸进袖口的银刀。
“江玄柳,你若回不来,我就在你坟头和他人摆了喜宴!”我恨恨磨牙。
他浅笑应了声“好”,便被昔日同僚请了去。
宁王已兵临城外,太子监国。
江玄柳却落了个招妓敛财,陷害先帝助宁王谋反的罪名。
条条罪令,够他死上百次。
诏狱阴冷,我隔着铁栅描摹他的指尖。
如今尽被血污糊住。
“不要……哭,”他抬了抬头努力笑着对我,“你不是一直想找到真相吗?那今夜去一趟玉京坊吧。”
我撇下嘴角,拿他里衣狠狠抹了把脸。
8.
玉京坊的火光染红半边天时,丹绡正攥着我的手往肚皮按。
滚烫的龙纹玉佩烙进掌心,她腹中胎儿在踢我的手。
“十一,剖了它。”她笑得比花魁竞艳时还艳。
“我带你走,还来得及!”我手中霜剑染血,阁中躺着一应死尸。
“他们不会让我活!可我们不能让柳梢与云霓白死!”丹绡捡起地上的刀往肚子上划,快得像阵风。
我见多碎尸鲜血,如今却手颤得像厉害。
火舌舔上罗裙时,丹绡握住我的手从她肚子里噗嗤抓出一个婴孩。
羊水哗哗混着脐带流了满地。
昔日被绣花针刺破指尖都会疼哭的丹绡,如今却活生生剖开自己的小腹,未哭嚎半声。
“十一……我不怕有这一天,我只怕这一天不来!”
“丹绡!丹绡!”我怀中的婴儿憋紫了脸,大声哭起来。
“丹绡,你们……你们不要留下我一人……”
我对着逐渐冰凉的尸体痛哭,目龇欲裂。
转头掐上了那个孽障子的脖间。
是他!都怪他!
该死的人是他!
婴儿的气息愈发微弱,紫瞳渐渐闭阖。
我像个疯子般不肯松手,直到身后却传来梁柱倒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