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刚过,六点多的校园里,日光在操场上铺了个角,升起的旗杆在塑胶跑道上拉出一个长长的阴影,陆时一推着自行车进停车棚的影子也和旗杆倾了同样的角度,把车停好后,他回到班级里把窗户打开,熬了一夜闷气的教室被室外带着点温度的风吹散,承担校园值日任务的同学陆续到校,放完了书包后拿了工具去自己的包干区劳作。
七点二十左右,陆时一去门口买了2个煎饼果子、6个包子、18个生煎、3屉小笼包、4瓶牛奶、2杯豆浆,整整兜了四个塑料袋,足足十五分钟后才回到教室,往杨铭的桌上一放。少爷对公交车的估算已经有了炉火纯青的把握,每天基本在七点半过一点就能坐到座位上,这点陆时一甚为满意。
杨铭被突如其来的包裹吓到了,张口就说:“这什么?”但介于一早上还没说过话,杨铭这会儿的嗓子有点哑,随后看着陆时一又清了清嗓子。
陆时一满脸真诚:“早饭啊。我也不知道你要吃什么,我也不知道你能吃多少。”
“喂猪呢?”杨铭没好气,心里想着这人一天不气人能死吗。
“你是猪?”陆时一觉得杨铭可能没睡醒,连损人的功力都弱了些,还往自己身上下套,紧着又跟了一句,“能喂这么白嫩又精致的猪,我算是赚了。”
杨铭都不爱搭理他,从早餐里挑了1屉小笼包、2个包子和1杯豆浆,摆了摆手示意他滚。陆时一也不生气,拿了剩下的回到座位,把早饭们搁在了自己没人的同桌桌面上,招呼着早上来值日的同学们再吃点。杨铭这时候才明白他为什么买这么多,顺手拍了拍隔着一条过道的龚元元问:“他总这样大方吗?”
龚元元不假思索:“是啊,我们61除了嘴贱,就剩人美心善了。”
杨铭觉得这话问龚元元简直多余,忍不住嘲了一句:“除不了半点”。
校园值日每个班基本排一周,任务基本是两头抓,上学来得早,放学走得晚,包干区的落叶和垃圾都得一一打扫干净,楼梯的扶手也得用湿抹布都顺过一遍,刘庆红就在前两天的早上来巡视了下,剩下的一应交给陆时一了。
周四放学,班里校园值日的同学都出了教室,杨铭才从包里拿出了在家里画好的班旗草稿,打算在学校发的大白素旗上誊上轮廓,看看效果再回去考虑配色。今天陆时一倒是没留下来,说是家里有点事得赶着回去,让大家都自觉着点,还不忘和大家喊一声辛苦了。
随着铅笔在素旗上落下线条,又成为了形状,杨铭身边的同学一个个都离开,天色也逐渐暗了下来。刚回过神,就觉得尿意盎然,于是决定先去放个水回来就收拾收拾撤了。放学后的校园出奇地安静,杨铭照例没有在二楼的厕所停留,往三楼走去。
三楼是学校的多功能教室层,四楼才到高三的教室,一般不会有高一高二的学生跑三楼来,三楼的走廊还特别宽,放了一些课桌椅,平时主要是给老师课间休息或者找学生谈话的时候用。杨铭走过二楼上三楼的第一段阶梯,转个角又接着上,刚看得见三楼的一点地面,他看到了两双鞋,有点眼熟,却一时记不起来是谁的。正想着再往上走两步,就听到了对话。
“二哈哥,你看我,厉不厉害!”是林历的声音,少了些平日里的怯懦,多了份俏皮。
“厉害厉害,下一题。”这个声音是陈斯嘉。
“嘻嘻,都是二哈哥教得好,我现在可喜欢物理了。”
“也没有,你自己聪明。”
噢——开小灶补课呢,没想到林历还挺好学,杨铭又往上走了几步,想着上前打个招呼。
“那你看,这题我也做对了,你是不是该夸我了?”
平时只觉得林历胆小又内向,没想到补课的时候是个会邀着夸奖的人。
“好吧,你想怎么夸?”
怪不得陈斯嘉这几天放学总是晚走,原来在这帮助同学提升成绩呢,还这么好耐心,啧啧。
林历这次的声音放得很软、很小心,“我想——你揉揉我的头。”
杨铭突然站定,瞪大了眼睛。
什么?为什么要——
结合这阵子午休陈斯嘉与林历一直捆绑式的存在联想,一股陌生的猜想从后脊背开始蔓延开来。他觉得自己不能再站在这里,不知道他们有没有看到自己,他应该往下退个几步,然后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回到二楼、回到教室、把书包整理好,快速离开学校。杨铭正往下退了几步,陈斯嘉的声音又从上方传了过来。
“林历……这,不大好吧。”声音里不难听见陈斯嘉的犹豫。
“没、没什么的吧!只是揉揉——”林历坚持得很小声,“就像、揉狗脑袋一样,搓两下就行。”
陈斯嘉一直没说话,杨铭也一直没敢动,周遭太静谧,一点点轻微的动静都会被放大。终于陈斯嘉说了一句话,撕开了这个空间里的一条缝隙。
“林历,我之前跟你说过的”,陈斯嘉又叹了口气,“只此一次。”
这次是林历沉默了,但只沉默了一会儿,就应了下来,“嗯、只此一次。”
接下来杨铭没有听到声音,沉寂了一会,翻书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似乎两人又将中断的物理补习进行了下去,他终于感觉松了一口气,忍不住仰头猛呼吸了一下。
操!
四楼楼梯扶手那站了个人,拿着手机对着林历和陈斯嘉,好像是在拍照。只见那人又把手机收了回去,低头正好看到向上望的杨铭,那人指了指陈斯嘉和林历所在的方向,又对着杨铭无声咂嘴,扯出一脸不怀好意的笑,转身就消失在了扶梯上。
杨铭突然有点无措,不知道该往前走告诉陈斯嘉和林历,还是该直接走开,他甚至有点不忍心去戳破三楼这俩人凑在一起补课的空间,他反问自己,补课而已、摸头而已,不正常吗?又传来了一些林历笑声,杨铭更觉得自己不应该在这时候上去了。他回到二楼上了厕所,回到教室把画好轮廓的素白旗叠好放回讲台边的柜子里,收拾好了书包,准备回家。
刚迈出校门,杨铭还是觉得心里隐隐不安,尤其是四楼那个不认识的人的出现,抬起的手机、诡异的笑,越想越不是那么回事,赶紧有扭头跑回了教学楼,先上三楼,陈斯嘉和林历已经离开了,又回到教室发现已经上了锁。因为跑得太急,第二次离开学校的时候,杨铭还有点儿喘,越想越觉得该找个人商量商量,突然想起来上次喝可乐的时候大家就换了电话加了微信,赶紧从裤袋里拿出手机,打开了陆时一的对话框。
WithTheWind:在吗
WithTheWind:人呢?
陆时一没有回复。
杨铭一个电话打到了陆时一手机上,嘟——嘟——拨通的声音等了很久,无人接听,杨铭觉得有点恼火,平时不请自来的人怎么这会儿找也找不到,说好的男妈妈呢?又给陆时一拨了一个,直到手机屏幕上的时间显示过了二十几秒,才听到对方接了。
“喂?”陆时一的声音意外有些沙哑,也有些冷淡,“什么事?”
杨铭握着电话一时不知道该先损他两句还是直接说正事,但陆时一那边传来的声音却比比大街上的更闹,又传来女人的一声喊,“你别回来了!!”,杨明听到那边手机好像搁在桌子上了,却没有挂断电话,听到陆时一有些远地喊,“妈——!”,然后又是什么东西掉在地上了,又有男人的声音在那边响起来,“别闹了!”……又是女人和男人的声音混杂在一起,还有陆时一拉架的声音,杨铭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回过了神来,赶紧把电话挂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晚了,775的车程尤其地长,路边店铺灯好像也都失了焦,陈斯嘉和林历的对话,陆时一电话里传来的那些声音,就好像公交车漫浸了水,一点点涨上的水位线,胸口有点闷,把窗开大了点也无济于事。
回到家后阿姨又把菜热了热,没什么胃口,杨铭简单吃了点就回了房间,书包里先拿出来的是班旗的草稿,杨铭把它放在书桌上,又拿出了手机,有点愣神,想到平日里都是贱兮兮的、好说话的陆时一,从认识他后印象里也没和谁摆过冷脸,刚刚冷淡烦躁的口吻好像是另一个人。再看了一眼手机界面,不知道刚刚什么时候打开了陆时一的对话框,陆时一也确实给他回了微信。
时ONE:刚有点事,怎么了?
杨铭想了想,觉得要不还是算了,陆时一家里现在说不定还一团乱呢,明天放学的时候直接找陈斯嘉说一声也是一样的。
WithTheWind:没事了。
时ONE:真没事?
这次倒回得很快。
WithTheWind:真没事。
时ONE:好。
陆时一这会坐在书桌前,拿着手机的大拇指抚过手机下沿的玻璃裂纹,房门外客厅里妈妈的声音还在大声抱怨,一遍一遍的声音漏进门缝里往陆时一脑壳里钻,家里的大门又砰地一声关掉,喊叫声又转成了呜咽,他爸走了,陆时一知道。不耐烦地从抽纸里抽了快半包,走到自己房门口把纸巾塞进门缝里,试图把这些都堵在外面,一点也不想听、一点也不想管,次次都这样,回家就吵,怎么还能那么吵,怎么会想着反复、无止境地吵下去。陆时一拿起手机,大拇指使劲摁有裂纹的屏幕,到底什么时候能直接碎掉?!为什么不直接碎掉!
不知道过了多久,陆时一把门缝里塞着的纸巾又全数抠了出来,拿起睡衣去洗澡,打开房门后发现,好像刚刚一切都没发生过一样,他爸像是没回来过,他妈又好像没吵过。但又有什么关系,好像这两年家里一直都是这样,他不知道是不是爸妈哪里出了问题,以前明明还会一起好好聊天。
陆时一妈妈夏宁从厨房走出来,把一杯牛奶放在桌上,刚刚的狼狈不复存在,只是从眼角那还能看出一些疲惫,夏宁扯了扯嘴角,像是要扯出一个笑。
“你爸出门了。项目封闭期,估计得有一俩月才回来。”
“知道了。”
“今天练字了吗?”
“还没,一会写。”
“洗完澡把牛奶喝了。”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