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停又待了一会儿,便扯着恋恋不舍的无疏后颈子离开。
裴厌辞躺回床上,思考着越停对他说的话,不觉好笑起来。
他从来没想过去过另一种人生。
从前他因为身份,没得选择。
现在,他是可以安逸地生活在太子府里,但那是因为太子仁德,因为太子的施舍,并非因为他的主动选择,因为他的身份和能力。这份安逸,别人随时可以夺走。
他不是仆从厌辞,而是裴厌辞。
他看得清楚。
他从来没有选择,也不屑于别的选择。
“砰!”
心绪被猛然踹开的房门给拉回现实。
毋离喘着粗气,脸色通红,早春的天气还能湿了他后背半片衣裳。
“你去找非远的尸体了?”裴厌辞闻到一股尸臭味。
“嗯。”毋离径直往桌边走,猛灌了一大碗水,“丫的,这些阉狗活该断子绝孙,不得好死,连个全尸都不给非远留下。”
“他们还能把非远的尸身拆了不成?”裴厌辞疏懒地打了个呵欠。
躺了一日,骨头都酥了。
“不然呢。”毋离抹了抹嘴角的水渍,“我翻了一天乱葬岗都找不到他,非远肯定被他们抽筋剔骨了。我听说扼鹭监那老阉儿喜欢坐人骨凳,手里的扇子是人皮做的,盛果子菜肴的碟子是一套人头骨,非远肯定被拆了。”
“……这种谣言还是少听一点吧。”裴厌辞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就算扼鹭监再跋扈嚣张,那位九千岁也不至于如此离经叛道。
“你去义庄看过了吗?”他问。
毋离悲怆的声音霎时熄火。
裴厌辞看他那肥圆的脑袋充满着浓浓的疑惑,就晓得他没去过,道:“你们这的义庄除了自己家族的,还有官府开设的,昨天扼鹭监只抓人,扫尾的事肯定不会做,非远看着就是在大户人家做事的人,不会直接丢去乱葬岗,酒楼的人估计是送到义庄去了,这样他们能得一笔运尸钱。”
大宇的义庄虽说沾了“义”字,到底还是要开张的,就喜欢这种流落在外的有钱人家尸体,回头别人去领尸体,他们还能小赚一笔停尸费。
毋离当即拍了拍脑门,恍然大悟,“我怎么没想到这茬。看不出来,你平日瞧着像个傻的,有时候脑子还挺灵光,难怪赵管事想让你当管事。”
“你但凡少说两句,也能得个管事。”裴厌辞摇头。
“谁稀罕当管事,在阉狗手底下做事,就没落得一个好的。”毋离肥胖的身躯灵活地溜进桌子和条凳之间的缝隙中坐下,“就说昨日,非远死了,你被追得摔破脑袋,还有那群书生,当真可怜,春闱考试落榜不说,在酒楼发泄一番怨气,说几句酒话而已,竟然还被那群阉狗杀的杀,关的关。”
裴厌辞嘴角动了动,几句酒话?
自古文人多风骨,却也拎不清,既然都知晓朝中局势,又无羽翼护着,胡言乱语只能招致祸事。
“关键还是那个小将军,”毋离叹道,“人家刚刚打了胜仗,班师回朝,好端端地去酒楼喝酒,为那群读书人说了两句话,就被扼鹭监的人抓着了,听说闹得挺大,给他安了个罪名,叫甚和朝中人私通。”
他挠挠脑袋,一时解释不清楚。
“那个小将军听到你这句话,非得一口老血喷在你身上不可。”裴厌辞琢磨着估计是结党营私的罪名。
毋离叹道:“那些读书人,文弱唧唧的,一张破嘴就是会给自己惹事。
“前日不刚放了榜嘛,一书生发现榜上没他名字,便派人誊抄了他几十份答案,昨日在祥庆酒楼大肆宣阅,凡是读过之人无不为其文采观点倾倒,说他得会元也不过如此。
“于是有人分析,他这篇策论,定是因痛指扼鹭监那位老阉儿**国事,恣为不法,而被考官压下,说得兴起时,就开始大声囔囔,听说列了不下百条那老阉儿的罪状。
“要我说,这些人就是读书读傻了,如今朝中有谁敢碰扼鹭监的晦气。这群倔驴,现在好了,写得再好,没得一点功名不说,还得吃一辈子牢饭。”
“那个小将军,是和谁结党营私?”
“你说谁?”毋离方才还兀自沉浸在自己滔滔不绝的话里,被裴厌辞猛地一问,卡壳了下,这才恍然,“你说那个小将军姜逸啊,可厉害哩,听说书的讲,他与大熙对战七战七捷,都快打到王城了,逼得大熙不得不谈和,当初和亲的二公主逃回来的事情也不深究了。可惜这么好的局势,扼鹭监那群不干人事的家伙,竟然不趁机把被占去的十七城要回来,反而赔给大熙不少银子和战马,你说憋屈不憋屈!那老阉肯定是大熙派来的奸细!卖国贼!”
“我是说,他和谁结党营私。”裴厌辞再次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心中的答案已经随着脸色的变化而明了。
昨日祥庆酒楼的动乱,他之前知晓的是扼鹭监抓书生,但自古文臣与武将不通气,且一个风头正盛的武将怎么会和还是白身的书生搅和在一起,怎么也不可能叫结党营私。
除了他们,昨日在场的还有另一方——太子。
“他们可有提及太子的名号?”裴厌辞皱眉问。
毋离想了想,“似乎有说,你怎么知道。”
是了,太子与朝中武将秘密往来,在皇帝无比忌讳太子权势的眼下,这是一个只要捕风捉影,就能触及逆鳞的大罪。
扼鹭监一定是发现了非远的尸体,于是想借机构陷太子。
但一个死人的分量远远不够。
那么他呢?
他出现在祥庆酒楼,朝中官员也出现在祥庆酒楼,他们算不算秘密会见?扼鹭监的人会不会无中生有地说,他是带着太子的口谕,与姜逸秘密碰头,借机拉拢游说?
太子的性格,说好听点,是一个仁德宽厚之人,难听点,那就是懦弱。
他懦弱没关系,到底还是皇家人,但他区区一介奴仆,谁会管他的死活。
“你明天出门的时候,多带上几个人。”裴厌辞建议道。
“这是为何?”毋离奇怪道。
“让人帮你抬尸体,还有挖坑下葬,都需要人手。”
“是这个理。”毋离一脸赞同地点点头,抓起衣裳去门外洗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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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裴厌辞让无疏跟着毋离去帮忙,他自己在床上睡了整整一日,健康的身体就是好,敷了两日的药,喝了温补的炖汤,已经好得差不离了。
晚饭前,无疏就先回来了,跟他说了外面的流言,一会儿说那些闹出乱子的书生,一会儿说那个被抓的将军,半日没提及裴厌辞想听的。
“你出去时,可发现了有些人在鬼祟地打量你?”
一听这个,无疏连忙点头,“那些人看着不是甚好人。”
正说着,屋外又传来赵管事的声音,还不等有人邀请,他就自顾自进来了。
“厌辞,你的伤好点了吧。”
“伤筋动骨一百天,没那么快。”裴厌辞道。
“是这样,”赵管事斟酌着话,“近来阴雨连绵,我这关节又开始酸痛了,你脑袋还有伤,下回抓药的时候,也帮我抓几贴。”说着,他把药方递过去。
裴厌辞还未答话,无疏抢过了他的药方,“厌辞哥还伤着,他的药都是我帮忙抓的熬的,赵叔,明日我帮你去抓吧。”
赵管事呵呵笑道:“那也行,过两日你帮我买吧。”
“你还是明日去吧,赵管事的事情耽搁不得。”裴厌辞道。
赵管事说完,掏了买药的银钱,又问了好些关切的话,到最后实在没话可说了,还是不走。
越停走到屋门口,说太子答应见裴厌辞了。
一番梳洗沐浴后,裴厌辞这才跟着他出了门。
太子府等级森严,仆人随从没有成千也有上百,每个人都各司其职,能见到太子的机会少之又少。
“你要见殿下做甚?”越停好奇地说,得出一个不着调的想法,“你要行刺他?”
“我要是想行刺,你就是帮凶。”裴厌辞顺着他的话道。
“说来帮你真亏,回头记账上。”他道,“我一个库房管事,可不能吃亏的。”
“行。”
一路廊腰缦回,时而古树参天,时而流泉淙淙,早春的寒冷不仅没有随着一场场春雨而散去,反而带上了刺骨的湿冷,无孔不入。
越停带他来到一处乌瓦白墙的院子里,满园桃枝堆着未及花开的薄薄春雪,清白到几乎透明的雪下,是冻红了的粉色桃花与鲜嫩绿芽,可怜地在枝头低颤。
“殿下性子冷,你等会儿别被他吓到,他对谁都这样的。”
他嘱咐了一句,又想到这人气度不似常人,自己又何必多此一举说这话,推开白纱贴就的木门,对里面行了个礼,“殿下,属下将厌辞带来了。”
屋里装饰对于太子这个身份而言,委实清简。
各式红酸枝木具中满是书卷和前人的书法字画,不见一点金银玉器,正中一人正在案前写字,身姿端正挺拔,面容一丝不苟,饶是最古板的教习先生,也挑不出任何坐姿仪礼的错处。
听到动静,那人稍稍抬头。
仿佛是外面的清雪堆叠出的人,冰肌玉骨刻琢而成,清冷,沉穆,庄静,圣洁清透之下,还有一丝窗外飘来的、雨雾中夹带的朦胧桃花香。
“你先下去。”顾九倾道。
越停躬身退下,临走前还是止不住好奇心往裴厌辞身上瞄了两眼。
意料之中的,甚也瞧不出来。
裴厌辞走进屋里,弯腰行了个礼。
“你有何要事需与本宫说。”顾九倾不疾不徐道。
他的眼珠子很透亮,散发着丝丝凉意,仿佛一颗浸泡在山涧里的黑褐色琉璃,灵秀中不掺一丝杂质,连瞳仁都黑得不够浓重,轻而易举就能透过它窥视其内心。
“小的特地来拜谢殿下。”裴厌辞道。
顾九倾手中的毛笔顿在纸页上方。
“前日小的在祥庆酒楼无辜被扼鹭监的人办差波及,承蒙殿下恩典,张管事找小的问话,之后还让小的继续待在茶房。”
这事张总管已经处理了,不管是不是授你的意办的,之后不管我说了甚,可不能再深究我的错了。
“这等小事,无须亲自前来拜谢。”顾九倾嗓音听着淡漠的很,像一个没有感情的人。
“殿下这里是小事,在小的这里,便是关乎性命的大事。尤其是看到非远的惨死,小的更加铭感殿下的宽厚体恤。”
顾九倾发出一声清浅的哀叹,“本宫也对非远的枉死感到痛心,你这两日去府外寻寻他的尸身,倘若找着了,将他带回来厚葬,也算全了本宫与他的主仆之情。”
“殿下,非远的好友,已经将他的尸身寻来了。”
“那是好事,回头让他与张总管说,支取二十两银子,你和他一起将尸体葬了。”
一座坟哪里要用二十两银子,剩下的大部分银钱不还是进了他和毋离的口袋。
情理上说不动,现在改利诱?
“殿下,非远生前便恨小的至极,小的若是亲手安葬他,恐怕他九泉之下不得瞑目。”
顾九倾皱起了眉。
裴厌辞道:“小的这两日听人提起,原来当时姜逸小将军也在酒楼里,还被扼鹭监的人抓了。”
“此事与你无关。”顾九倾道。
“殿下真的这样想吗?”裴厌辞目光变得锐利起来,“若如此,殿下何至于想让小的出府、撞上府外侯着的扼鹭监?”
只留一缝的木窗被吹开,裹挟着桃花瓣和细碎雨珠的大风涌了进来。
长条案几上的书页被吹得哗啦作响,顾九倾额前的碎发在眼前摇曳,给那双眸子多添了一抹几不可查的暗色。
从方才的对话中,裴厌辞已经明白了顾九倾对这事的态度。
太子不想沾惹是非,已经打算把他交给扼鹭监的人。
但是,这事对太子有何好处?
自己与他并无交集,他怎么会晓得,自己钢筋铁骨,经受得住扼鹭监的严刑拷打,死都不会说出一个不利于他的字?
不可能的事。
所以,他无所谓自己的口供。
因为裴厌辞不过是府里一个无足轻重的侍从,而他贵为太子,明显已经想好了后路。
顾九倾宁愿裴厌辞被抓,甚至主动开口诱他出府,也不愿意冒着直接对上扼鹭监的风险,将他保下。
因为这完全没必要,裴厌辞只是一个侍从。
毛笔被丟掷在案几上,发出一声清脆的磕碰声,显示高位之人此刻心情的烦躁。
“此刻姜逸小将军应该还在熬酷刑,没开口说任何不利于殿下的话。”否则他这份口供足以让那群阉犬带着圣谕堂而皇之闯入太子府拿人,“倘若扼鹭监找不到小的,他们手里只有一具不会说话的尸体,证明不了任何事情。”
裴厌辞给他假设了另一种可能,不用牺牲他的可能。
“你……抬起头来说话。”
“是。”
这是顾九倾第一次将视线完整地落在那张脸上。
裴厌辞眉宇清扬,眸如皎皎弯月,目炯曙星,眼皮薄而白,晕染出一抹朝霞的红,于双睑处加深,比桃花还多情三分,鼻若胆悬,齿如贝列,口未弯而衔笑,书生意气,丰神朗润。
有一瞬间,顾九倾感觉自己身上的气场生生被他压下了三分。
但他刚一皱眉,这种被压制的不舒服感觉,又消散得无影无踪。
面前的人还是那个战战兢兢,寻求他庇护的仆从。
是错觉。
“殿下,这次您让步,交出了自己身边的人,遂了他们的意。下一次,他们可就要把主意打在您更亲近的人头上了。”
“他们才是苦苦相逼的一方,而非本宫。”顾九倾紧蹙的眉头显示出几分烦躁,“本宫一向不屑于与那些低贱的玩意儿纠斗,徒惹一身骚。”
“小的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裴厌辞直接表达了自己的忠心。
他此刻的身份不过是一个任人拿捏的小厮,只有当表现出来的价值大于这条贱命时,顾九倾才可能花费更多的心思保下他。
“姜小将军最初被投放进扼鹭监大狱,说的是因为帮落榜书生说了几句公道话,此乃正义之举,并非派系斗争,咱们只要抓住这个话柄,放出风声,借机煽风点火,挑动天下文臣寒士与之对擂,扼鹭监顶不住压力,不日便会放了姜小将军和被抓的书生,殿下只待坐收渔翁之利,取得清流的支持。”
这明显是一个比让裴厌辞被扼鹭监的人抓住更好的办法。
顾九倾也不得不赞同。
“你叫厌辞?”
“是。”裴厌辞再次躬身道。
“本宫之前竟从未发现,自己府内的侍从中,出现如此能人。”顾九倾脸色清冷,眼角渐渐染上窗外春寒的三分料峭,“可惜,你失忆了。”
紧接着,他又小声地低喃了一句,“还好,只是失忆了。”
“殿下。”
裴厌辞刚想开口,被顾九倾抬手打断,“扼鹭监这些时日将本宫这里盯得紧,本宫想保你,但府里人多眼杂,难免有扼鹭监的眼线。你先出城避一段时间风头,待这事毕了再回来,届时到本宫跟前伺候。”
“是,多谢殿下。”裴厌辞面色欢喜地拜谢。
顾九倾随意挥了挥手,不知从哪里出来个肥胖的身影,正是张怀汝。
裴厌辞跟他往院外退去,语调轻快道:“张总管,出城后还不知多久回来,我想先回去收拾东西。”
“无妨,你那点家当才值几个钱,”张怀汝尖细着嗓子道,“城外庄子里甚都有。”
裴厌辞的脚步放慢,“眼看一段时日不能回来,我有几句话,想跟无落说说。”
张怀汝脸上闪过一丝不耐烦。
“我与他感情甚好,这回出城还不知多少时日才能回来,我有事要嘱咐他几句。”
“城里城外南风馆海了去了,里头的人还比不过一个杂役?”张怀汝听他委屈的语气,一时心软,“罢了,给你一刻钟,快去快回。”
“厌辞,你在这里!”
裴厌辞还未来得及道谢,前方小路打远来了个胖子,转眼就冲了过来。
“今日我邀他们出门,他们推脱,说我害死的非远,还在这假惺惺,是不是你到处编排我!”
“有这事?我去找他们打听打听,实在太过分了。”裴厌辞就想走,又被毋离堵住去路。
张怀汝拉住两人,“刚好,也别回去了,有甚话,让他代为转达吧。”
毋离这才发现旁边还有一个人,也顾不得行礼了,道:“张总管,你要替我做主啊,这个人到处散播谣言,说我出卖兄弟,让朋友送死,这分明就是没有的事!”
裴厌辞刚要反驳两句,张怀汝叫了几个内侍过来。
他正要说话,嘴被人从背后捂住,下一瞬,他就失去了意识,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