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管事把一个小厮叫去,等回来时,带来了一个让人意外的消息——茶房管事的位子给了别人。
昨日之前他们以为会是非远,后来他们觉得是厌辞,最后得了管事位子的人,连他本人都没想到。
而赵管事也只是说厌辞头磕破了,需要好好休养,所以先找别人暂代,至于好了之后管事位子会不会还给他,这就不知道了。
厌辞的处境尴尬起来。
本来他之前因为与无落同屋,遭非远四处散布流言,加上性格老实憨厚,不爱与人争辩,由着他们泼脏水,大家即使都晓得他和无落的事情无中生有,也低看他一头。后来屋子让出来了,他们态度刚因为他要当管事而好点,转眼这位子又落到别人头上,他自然成了个笑柄。
裴厌辞完全没理会他们的想法,在床上睡了一整天,赵管事放了他半月的假,他乐得清闲。还用张怀汝给他的五两银子让小厨房给他炖了好些滋补汤药。
至于还赵管事的银钱,暂时没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昨日赵管事突然提起欠钱的事情,他开始还觉得不解,怎么会突然提这事,略微一思索后,明白了过来。
这是明晃晃的敲诈,而且你还不能不认。
因为赵管事是张总管派他来试探自己的。
赵管事才不管裴厌辞是真失忆还是假失忆,他只看到了从这件事里自己能捞到甚好处。
既然他在张总管面前说失忆了,既然他的行李被清理干净了,那就是死无对证,他既然开了这个口,就准备不管怎样,都得让裴厌辞掏这笔钱。
你若真失忆了,按照原主的性格,自然会允诺还这笔钱。倘若你跟他否认借钱的事,不管这事有没发生过,赵管事也会因为你没出这笔买话钱,在张总管那边说你没失忆。
那么,你就是欺骗了张总管。
裴厌辞不知道这事的后果会怎么样,但在张总管那边的印象总归不太好。
又睡了个囫囵觉,半睡半醒时,他听到门外有人说话,他一下子苏醒,才听清是在叫他的名字。
“进来。”他唤了一声,揉着额头坐起来。
这身体的素质果然不错,歇息了一日,感觉好多了。
无疏拿着早晨的伤药推门进屋,后头还跟着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二十五岁上下,留着山羊胡,身着竹青色绣白狮纹长衫,最惹人注目的是他的个子,无疏才到他的肋下,进屋的时候,他的头差点撞到顶端的门框。
他猫身进屋,朝床上的人笑笑。
“怎么样,脑袋好点了吗?”山羊胡子关切地问。
“好多了。”裴厌辞笑道。
“越先生,你别管他,”无疏道,“伤了脑袋不说,管事的位子都没了,竟然还笑得出来,外头那些人说得可难听了,回头看你怎么哭。”
原来这是无疏经常挂在嘴边的越管事,越停。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你这几天也忒倒霉了些,等到十五,你跟总管告个假,去城外寺庙拜一拜吧。”无疏一边说着,一边飞快地把他头上的旧布条拆下来。
“赵管事只说我因为磕破脑袋才让我休养?”裴厌辞问,“没说别的?”
“不然呢?还有甚缘由?”无疏奇怪道。
裴厌辞并未答话。
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不知不觉就聊到了这个府里的主人身上。
“你们俩真是甚也不晓得,好歹也是府里的人,咱们殿下名唤顾九倾,这总该晓得吧。”越停道。
无疏茫然地摇头。
越停假作嫌弃的样子,自顾自给自己倒了杯茶,摆出说书先生的架势,娓娓道来。
“咱们的太子殿下非嫡非长,排行第四,为一个不受宠的小官之女所生,早些年一直声名不显。
“三年前,先太子曾联合两个兄弟意图篡位,被皇帝提早发现后处死了。没多久真相揭露,原来当时盛宠不衰的宸妃为了让自己的儿子继位,这才制造了这桩冤假错案。陛下怒极,处死了宸妃和她生的三皇子,两波血洗之后,皇位便落到了现在的这位太子手中。
“陛下这些年一直沉迷于炼丹,寻求长生大道,前朝事务多数由耳目来传达。前太子叛乱虽然失败,却也给他一个警醒。陛下开始忌惮起太子手中掌握的权力,担心会对他造成威胁。
“因为这个,曾经的四皇子,现在的太子殿下,自即位起就一直小心谨慎、如履薄冰,即使在即位大典上,都不曾穿象征东宫身份的绛纱袍,之后更是上书陛下,拒绝入主东宫,而是继续住在成年后御赐的安王府邸。这样,太子属官仍旧在东宫当差,太子却在皇城外居住,平日里两方甚少往来,就算有交往,都在皇帝的耳目之下,这一切都是为了让宫里那位放心,所以你们也瞧见了,平日里咱们府里冷冷清清的,都没几个官员敢上门拜访。”
原本裴厌辞就奇怪,太子应该住在东宫,怎么会另外开辟府宅,原来这是太子自己的意思。
“本来,如果让皇帝放心,可以有另外一个法子,就是接受宫里的宦官在自己身边任职,但是,扼鹭监与殿下势如水火。”越停抿了一口冷茶,越说越来劲。
“对啊,成日听他们讲,咱们不能惹了扼鹭监的人,否则不止是自己遭殃,还会连累殿下,我都不晓得为啥。”无疏懵懂道。
一个弱小的太子,不惜让皇帝的忌惮和猜疑无限滋长,也不愿意用宦官,甚至到了撕破脸的地步,这种深恶痛绝,一定有其理由。
越停竖起两根手指,“原因有二。说起来还是和前太子有关。如今牢牢把握控朝野的权宦——九千岁棠溪追,就是靠着攀附曾经圣眷正浓的宸妃而发迹的,之后创立的扼鹭监更是臭名远扬。构陷先太子和另外两位皇子意图谋反的罪名,就是由他们网罗来的。之后先太子被打倒,宸妃遭到反噬,母子惨死,这个阉狗本来向陛下举荐五皇子的,后来还是皇后娘娘一句“不立长,恐滋乱”,加上柳河郑氏撑腰,殿下这才成功坐上太子之位。在这之后,两方的仇怨就此结上了,闹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裴厌辞垂眉,陷入了思索之中。
“至于第二个原因,”越停越说越兴奋,“这个传说中的扼鹭监督主面相奇丑,却尤好男色,当初越过殿下去举荐五皇子,就是因为两人曾发生过龃龉——他垂涎过殿下的美貌。殿下龙章凤姿,世家贵族的清白子弟想碰到殿下的衣角都难,何况一个身体残缺的下贱阉人,咱们旁人光是想想就恶心的紧。之后这位九千岁因爱生恨,犹如疯狗一般逮着殿下就咬,殿下仁德立身,哪里是他的对手,只能被逼得步步退让,堂堂太子,竟传出无能懦弱的名声。”
说着,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似乎在为太子感到惋惜。
“你一个库房管事,知道的还挺多。”无疏撅着嘴酸道,对他晓得比自己多感到不服气。
越停面色一顿,嘿嘿笑道:“都是听茶楼里说书先生乱讲的。”
无疏恍然,又不禁艳羡道:“当管事就是好,想出门就能出门,我以后也要当管事,这样想听多少故事就听多少故事,想喝多少好茶就喝多少好茶。”
越停失笑,转动着手里空了的白瓷杯,“你厌辞哥这里的茶,可比茶楼的好了不知多少。”
无疏“诶”了一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与他平日里喝的不一样,没有葱姜花椒,也没大枣桂皮,喝起来没滋没味的,撇嘴道:“这有甚好喝的。”
越停摇头,也不分辩,重新倒了一杯茶,递给床上的人。
裴厌辞接过他的茶,抬眸道:“喝茶,就得喝茶叶的原滋原味,只要浓、热、满,已经足够好喝。”
越停当即哈哈大笑起来,“返璞归真,这才是真理,我以为我喝茶怪,没想到有同道中人。”
两人不约而同仰首饮尽了杯中茶。
裴厌辞放下茶杯,看向越停的眼里带了点不同的意味。
越停也从他笑容中,体会到了与从前相比不一样的东西。
每一道落在他眉间的烛光,都闪耀着追逐权力的野心。
从裴厌辞的身上,他闻到了权力的腐朽味道。
永远利益至上,野心勃勃,肮脏,堕落,为达目的誓不罢休,以将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为乐,肆意践踏别人的尊严,奴役别人的意志。
“常言道,大智若愚,难得糊涂,咱们尽忠职守,本分做人,无事喝两杯茶,说说闲话,岂不是世上最快活的事情。”越停仰靠在椅背上,手里的杯底有意无意地磕碰着扶手,“功名利禄,王权富贵,不过世间枷锁,迷人心智,人活一世,就该及时行乐,纵情享受。”
“有的人无心名利,但另一种人生,对有些人而言,何尝不是一种享受呢。”裴厌辞嘴角的那抹笑意愈发放大。
原身性格老实憨厚,还因为奴籍身份带着些许自卑和无意识的惶恐和讨好,即使拥有与裴厌辞相同的样貌,也显得平平无奇,泯然众人。
换了灵魂之后,这具身体整个人仿佛沐浴在光里,让人移不开眼睛。
有的人,生来就受光追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