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下午,沈言和贺苳提前来到学校,帮林淼收拾东西。
本来他们昨晚上、就要来,被林淼好说歹说劝住了。今天两人默契地早早来到教室,不想他们收拾东西的事情被同学发现。
吴骏业也到了,正在位置上把林淼的书从抽屉里往外拿。林淼的抽屉就像他的人一样,从来不杂乱,总是整整齐齐的,所有的卷子分门别类的放好,只除了这两天没来积攒的作业被吴骏业叠好放在了最上面。空闲的时候他还会帮丢三落四的吴骏业整理东西。哪怕只是体检离开一会,林淼也会把东西收拾好,吴骏业还记得那天他招呼着大家排队去校门口上车,他总是不忘记自己是个班长,总是尽职尽责地照顾着每一个人。
只是没想到,一次考前体检,等来的却是不知何时会到来的归期。
三人沉默地整理了卷子和教材,沈言和贺苳还各自带了些辅导书一并带给林淼。吴骏业帮不上忙,只看着他们一张张翻检着卷子,把要带走的放到吴骏业桌上,不需要带的放回林淼抽屉。等收拾得差不多了,沈言正拿出袋子准备把书放进去,吴骏业一把按住他的手。
“等,等一下,”吴骏业看着面前高高摞起的书,再看看林淼显得有些空荡的抽屉,怕林淼无聊,沈言和贺苳把大部分东西都收拾出来打算带去医院。他阻止沈言的动作,眼神却没有看他,半晌后声音艰涩,“留下一些吧。”
沈言听出吴骏业的哽咽,他松开手,身体后仰靠在轮椅靠背上,仰起头拼命把眼里的潮气咽下去。贺苳也停下动作,三人在教室里安静相对,直到走廊外传来交谈声,高三的其他同学准备来上自习了。
沈言飞快地抹了抹脸颊,坐直身体,无声地点了点头,和贺苳一起又把一些教材和卷子放回抽屉,似乎这样,这张桌子就能等来它的主人,过段时间他就能回来上学。
纵然几人努力装作无事发生,林淼生病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一班没有班长,很多事情都是副班长和学习委员去办,加上其他同学问起时董樊刻意回避和转移话题,班级里议论纷纷。同学们渐渐意识到,班长似乎出了什么事,不是体检查出什么问题影响高考志愿这么简单。
直到其他班一个同学聊天时不小心说多了话,真相才在高三传开。这位同学的妈妈在林淼住院的医院当护士,在病房里见过林淼,看着和自己儿子同龄的男孩躺在病床上开始大量吃药和打针,这位家长心疼惋惜之余,在教育自己儿子时把事情说了出来。这个男生也没有恶意,在聊天的时候说到一班的几个学霸,一顺嘴就把林淼的消息带给了其他同学。
传到一班的时候,赵凡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第一反应就是站起身看林淼的位置,那里空空荡荡,已经好几天没有人坐过了。旁边的吴骏业本来正在写题,察觉到大家的目光,他停下动作,却久久没有抬起头。
董樊这时拿着一摞卷子进来,交给第一排的同学让他帮忙发下去,看赵凡站着不动,正想问怎么回事,却看见他慌乱地转回头,“董,董老师,”赵凡用力咽下一口唾沫,似乎这样能支撑着他把话说完,“林淼他,这是真的吗?”
董樊把教材放下,两手撑在讲台上,长久的沉默说明了一切,赵凡张了张嘴,拳头捏紧又松开,他的语气愤怒像是质问,“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从体检到现在,都几天了...”同桌张韬拉住他,被他烦躁地甩开,“别拉我,他现在怎么样了?”
沈言握紧手中的笔,他经常去看林淼,因为是走读生,进出校门很容易,加上有李叔接送,他比别人更方便。有时晚自习早走一会,回家路上都会拐去医院。泼尼松能帮助降低林淼体内异常增高的白细胞,但同时也带来了眩晕恶心的副作用。林淼的体温降下来了,但全身无力加上长时间吃不下饭让他迅速消瘦,精神不振,整个人透着病态。
他每次到的时候,林淼几乎都在看书,他妈妈静静地陪在一边。顾及着病房的规定,沈言不会逗留太久,会和他简单对一对今天做的习题,讲讲班级里发生的事情。
林淼确诊的是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对于这种类型的白血病,加上林淼本身还很年轻,身体素质好,医生的建议是选择移植。确诊后,林淼妈妈第一时间申请了配型,这段时间也陆陆续续来了很多亲戚,然而结果不尽人意,林淼和亲属的配型都没有成功。虽然现在的医疗水平较之前已经进步了很多,直系血亲配型只需要半相合即可实现移植,但林淼和他妈妈属于少数情况,相合水平并没有达到标准,加上他的指标偏高不够移植要求,只能先化疗等待中华骨髓库的适宜骨髓配型。
他家唯一还没有尝试配型的亲属是林淼的爸爸,作为直系血亲,他爸爸配型成功的几率也很高,但因为他在驻非某国大使馆工作,临时申请回国需要走相应的流程,并且由于他所驻的国家近期存在瘟疫,回国后还需要一定时间的隔离才能自由行动,一切都需要时间。
一班因为林淼的生病陷入萎靡,女生提起这事动不动就红了眼眶,班里也没有了之前的生气和欢笑。一班没有一个人没有受到过林淼的帮助,林淼在大家心目中早已是超脱同学的存在。
唯一不变的还是林淼。沈言每次去病房,林淼见到他来总是笑着对他打招呼,问问班里其他同学的情况,老师讲题讲到了哪里。沈言努力笑着回应,只是不敢看林淼消瘦的手腕和刺眼的留置针。
一班同学在周末分批来医院看望林淼。因为血液科病房的特殊环境,人不能太多,董樊在门口分发口罩,一次只放进去几个人。林淼见大家一个个排队进来,戴着口罩笑得眼睛都弯起来,“干嘛,排队检阅呢这是?”
“班长你不道德,出了这么大的事也不告诉我,”赵凡不服气地嘟囔,瞄了一眼床头翻开的作业,震惊道,“不是吧,你都做到这了?简直不科学啊。”
“林淼,你还好吗?”吕薇薇站在赵凡身后,把带来的水果放在地上,“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就当提前放读了,”林淼往床头坐了坐,给大家腾出空间坐下。纵然董樊已经控制了人数,几个少年仍然把不大的病房挤得严实,“我当然做得快呀,在这多清净。”
“也是,在这能专心做题,”张韬点头赞同。话虽如此,但所有人都能看出来,林淼瘦了不少,他以往长期运动,个子也很高,然而现在病号服空荡宽大,像是挂在身上。
知道今天同学要来,林淼妈妈回家取东西给大家空间交流。几人聊了半天,赵凡不停叫苦,张韬实力拆台,弄到最后赵凡都无语了,“我说你是不是跟我有仇啊,怎么我说一句你跟一句。”
“咱俩不是搭档么,”张韬指的是去年两人上台说相声的事,一把揽过他的肩膀,“一日搭档一辈子搭档,惺惺相惜么,痛苦并爱着,是吧。”
“呕,”赵凡瞬间逃离,撇嘴震惊脸,“你怎么能这么淡定地说出这么恶心的词啊。”
几人哈哈笑成一团,张韬老神在在道,“不跟我搭档,那你看谁要你。”
“我,我我我,”赵凡语塞,环视一圈视线落在离他最近的吕薇薇身上,“我找我们薇薇,这总行吧。”
众人“咦”地表示嫌弃,一个男生道,“还我们‘薇薇’,叫得这么亲热,你问问人家答应吗?”
大家表示赞同地点头,但话题中心的吕薇薇却没有回应,只是眨了眨眼睛,众人以为她不好意思了,急忙转了话题,没想到沉默了一会她突然开口问,“林淼,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啊。”
声音带着哭腔,吕薇薇红着眼睛,她努力了半天强颜欢笑,但看着林淼病号服袖口有些青紫的针孔,还是忍不住哭了出来。林淼连忙抽了几张纸递过去,求饶道,“薇薇大侠,别哭啊,快擦擦。”
“薇薇大侠”是吕薇薇上次在学校门口救了舒然她们得到的荣誉称号。纸巾经过赵凡火急火燎地传到吕薇薇手中,她擦擦眼泪,睁着一双红红的眼睛,瘪着嘴看着林淼。
“别这样,”林淼坐直身体靠着床头,“我这不是在治病了吗,这病虽然...是不算好治,但也不完全是绝症,而且医生说指标已经好转了。”
“真的吗,”吕薇薇还在抽泣,赵凡赶紧打断她,“别哭别哭,我们几个都说好了,等会就去配型。”
班上好多同学都和家长商量好申请配型,大家都在不遗余力地为林淼争取万分之一的希望。林淼提起嘴角,笑着看着面前熟悉的面孔,“谢谢大家。”
沈言这次没有和同学一起来,他平时见林淼的机会多,周末就没有到医院一起挤病房。过了两天,晚自习还没下课他又到医院,林淼正在刷牙,见沈言来吐了泡沫,“你来了,贺苳刚走,你们没碰见吗?”
“啊,是吗?”沈言最近晚自习倒是不去小教室了,只是时间有限,他又惦记着早走,在教室里埋头写了好久的作业,没注意贺苳今天没在,“他走多久了?”
“也就十分钟,”林淼擦擦脸,“你们怎么了,你还躲着他呢?”
“没有,”沈言从书包里拿出今天发的卷子,闷声道,“我没躲他。”
“没有吗?”林淼到床上坐下翻卷子,随口道,“你们还不说话?他倒是经常提你。”
“提我什么?”沈言第一反应就是接着问林淼,连身体都不由前倾靠近,反应过来又觉得自相矛盾,低头整理卷子试图转移话题,“我哪有什么好说的。”
“说你好呗,”林淼提起嘴角,凑过去看沈言,“你说你们干嘛,没多大的事情,都多大了还和小孩一样,玩你不理我我不理你那套。”
看沈言明显地抗拒,林淼也有些无奈。同样的话题在一个小时前他和贺苳聊过。贺苳没参加晚自习就来了,正好林淼妈妈今天有事没过来,贺苳就去医院食堂打包,两人一起在病房吃了晚饭。
那天在小区楼下分别后,沈言就没有主动和贺苳说过话。也许是沈言想起了他们之前的约法三章,又也许是那天贺苳妈妈冷淡疏离的态度让沈言不敢上前,提醒着他和贺苳之间必须保持的距离,沈言对贺苳除了些必要的交流外,完全形容陌路。贺苳刚开始还会主动和他说话,经过几次察觉沈言的态度,慢慢也就不再上前。
和沈言一样,贺苳也经常来医院。他向来话少,基本来了以后就是和林淼一起做题,周末白天来的时候会和林淼下楼散散步。但不知是他和沈言哪一方刻意,他们都时不时来医院,却很少碰到彼此。
除了学习,沈言是他们提起最多的话题。晚上林淼问到他,贺苳摇摇头,“不怎么理我。”
“你们俩这样不是个办法,”林淼无奈,“我看着都别扭,明明还喜欢,为什么相处成这样?”
“他没想通,”贺苳回答,一边帮林淼收拾桌上的东西一边道,“没关系,我陪着他,直到他想通。”
“哦对了,”林淼随口道,“接下来你少过来了,都快二模了,别天天往这里跑了。”
“怎么了?”沈言警惕地抬头,林淼看他眼神严肃,抬手求饶,“没什么事,别这么看我,就是你们得准备考试了吧,老是往医院跑干嘛。”
“我又没占用上课时间,”这话沈言说得理直气壮,他早早就和他哥说过林淼的事情,他哥还帮他向熟悉的医生打听过。课余时间来看林淼家里是支持的,“我也没耽误上课写作业,考试你还担心我吗?”
“行行,不担心你,不过,”林淼说着看了看身边的帘子,小声道,“这几天小卓哥不舒服,来人太多我担心影响他。”
隔壁病床是一个比他们大几岁的男生,正在上大学时被检查出急性白血病,前段时间经过化疗已经有好转,没想到出院没多久又再次复发入院。本以为已有康复希望回归正常生活,再次复发给了他沉重的打击,在心理和生理双重折磨下,付小卓高烧不退,精神萎靡。
“他还好吗?”沈言担心地看了看另一张病床的方向,两床之间淡蓝色的帘子遮住了病床,只能透出台灯淡黄色的光。林淼摇摇头,用很小的声音说,“不太好,他很不舒服,不怎么说话。”
前几次来的时候,沈言见过付小卓,他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背对着病房门看着窗外。护士跟他说话他也不怎么搭理。偶尔几次见到他的脸,能看出明显的面部肿胀。
“哦,”每次提到生病这个沉痛的话题,沈言就不敢多说,担忧林淼又不敢表露,只得答应。然而同样的对话在一个小时前也在这个病房发生过。贺苳眼神灼灼地盯着林淼,似乎发现他隐瞒的实情。最后林淼受不了,只好道,“好好好,我说,你们别来了,医生...让我剃头了。”
剃头的原因是什么,不用林淼解释贺苳也明白。长期化疗避无可避地带来脱发,病人看着自己头发一天天变少也是一种精神折磨,医生建议是一次剃掉。
说这话时,林淼正和贺苳做题,他们吃完饭就开始刷题对答案,床头柜的桌面不够大,林淼为了写作业方便,准备了一个床上用的桌子,正好和贺苳一人一边。林淼用笔敲了敲桌面,语气平静道,“我没告诉沈言,不过,他下周来就能看到了。”
“好像比起我自己,他更没法接受我的病,”林淼放下笔,很轻地叹了口气,“每次看到我手上的针他就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动不动眼睛就红红的,我也不敢说。”
贺苳沉默了,最近沈言身上发生的事情太多,林淼跟他关系这么好,他的病无疑对他打击非常大。心理问题还没解决,又碰上了好友生病,加上高三压力,沈言能表现成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但心理问题毕竟属于他的**,贺苳不能多说,最后只道,“他最近心情不好,本来就和你关系好,一时接受不了,你别被他影响。”
治病过程中心理疗愈也非常重要,这一点贺苳清楚。林淼无所谓地摆摆手,“没什么,只是觉得,”林淼向来自在爽朗,很少吞吞吐吐,今天却难得停顿,“就是觉得,本来他像一个小太阳,永远都在散发热量照耀别人,连他自己身体的情况他都不在乎,最近这是怎么了。”
沈言不是不在乎,只是刻意在别人面前装作不在乎,贺苳心想,表面不动声色,换了话题道,“我跟他的事情被家长发现后,他觉得没法跟我在一起了,本来就正难过着。”
“失去爱情的滋润,果然人就枯竭了,”林淼感慨地摇摇头,不提生病的事,他的话也多了起来,“不过,他干嘛非钻这个牛角尖啊,我都劝了他好多次了,这也不是走到绝路,有什么想不开的,我觉得他都快抑郁了。”
贺苳的手一顿,沈言的问题不是“快抑郁”这么简单,他的心理问题影响了他待人接物的角度,一旦发生不好的事情,就会像漩涡一样把他往深处拉拽。他抬头看了眼时间,开始收拾东西,“行了,我先走了,刚说的那本习题我周末给你带过来,你早点睡吧。”
“知道啦,”林淼挥手,正想说周末沈言也会来,想了想还是憋住了。看这两个人的相处,估计平时都没什么交流,兴许周末能在这里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