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外,三个高中生穿着校服,沉默地或坐或站。
建议是贺苳提的,吴骏业刚刚准备打开病房的门,贺苳在后面开口阻止,“等等。”
沈言的手也从轮圈上松开,也许是刚刚滑得太快,也许是情绪满溢无处宣泄,他的手细细颤抖,愣愣地看着面前冰冷的门把手。
吴骏业也停下动作,在场的其他两人都明白贺苳的意思,让他们等等,不要这么急着去见林淼。
不能这样见他,先把情绪平复好再说。
诸多的猜测成为无情现实,恐惧就像带了颜色,灰黑瞬间笼罩在所有人身上。他们认识林淼快要三年,他是慷慨友善的同学,是负责周到的班长,是温和细致的同桌,他用自己的为人和能力,收获了全体同学的信任和跟随,他是一班的领头羊和定音鼓。
然而,现在他们和林淼一墙之隔,里面是他们最熟悉不过的人,但他们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吴骏业缓缓走到一旁,两手搭在走廊的扶手上,把头深深地埋下去。贺苳靠在病房一侧的白墙上,深深地吸了口气。
沈言从来都讨厌医院,每次来这里都没有好事发生。他看着病房门,有些害怕地缩了缩肩膀,眼前起了一层薄薄的雾遮挡视线,他抬手抹了抹。这时病房门从内打开,一个人走了出来,“沈言,骏业,你们怎么在这?”
董樊在这待了一天,此时准备出去吃口东西,刚开门就看见了他们。贺苳站在门的另一侧,他走出来才看见,“贺苳也来了。”
“董老师,”吴骏业刚刚绷紧的神经似乎在看见董樊的瞬间全线崩塌,他用力按住嘴巴,但哽咽还是细碎流出,“林...林淼他...”
董樊眼睛也红了,他先关上病房的门,示意他们走到走廊另一边远离病房的地方。仅仅一天没见,沈言就觉得董樊沧桑了不少,衣服有些凌乱的挂在身上,下巴也有冒出的青岔,整个人看起来有些疲惫。
走廊尽头有一扇落地窗,四人停在那里,董樊先开了口,“你们...都知道了?”
“不知道,我们胡乱猜的,道听途说,”尽管董樊的表情已经给了他们答案,但沈言仍然执拗地抱着一线希望,“老师,林淼他得了什么病?”
“急性白血病,”董樊的声音沉闷,随手抓了两下头发,“今天做了穿刺,结果还要等一周,但医生私下告诉我们,基本上是了。”
这种疾病的危害在场三人或多或少都曾听过,吴骏业昨天查了一晚上资料,多少了解一些。他擦了擦眼泪,用力深呼吸掩盖抽泣,“那...董老师,林淼他...自己知道了吗?”
董樊神情严肃地点点头,吴骏业又问,“他现在还好吗?医生怎么说?”
“现阶段先输血,升血小板,之后就是化疗,等待造血干细胞移植,”董樊揉了揉鼻子,“他...一直很好,他妈妈有点扛不住,他安慰完他妈妈又安慰我,还是...”董樊哑声张了张嘴,似乎想了很久也找不到合适的词,最后只能重复道,“还是很好。”
几句话又让刚才稍稍缓解的气氛再次陷入了哀伤,沈言用力抿着下唇,吴骏业双手紧紧握着拳头,似乎这样就可以把情绪都咽下去。贺苳站在最旁边的地方,起先一直没有开口,此时走近一步问,“董老师,他需要配型对不对?我去试试。”
一句话点醒了旁边的两人,吴骏业连忙伸手,“对,董老师,我也可以,我问问咱们班里同学...”
“我知道,你们的心情我理解,”董樊摇摇头,“林淼妈妈已经和家里亲戚联系了,我也咨询过了,非亲缘间配型成功的概率很低...”
“那也得试试啊!”吴骏业声音陡然大了起来,“概率只是低,又不是没有概率,您是数学老师,这不是您教的吗!”
“老吴,”沈言叫住他,伸手拉他的胳膊。悲伤过后,理智渐渐恢复,他有些明白了董樊的思虑。
“我知道,”董樊没有在意吴骏业的态度,只是沉吟道,“现在大家都在关键时期,一模刚考完,我担心林淼这事会影响大家的情绪,另外你们俩都没成年吧,去配型必须经过家长...”
“影响情绪?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关心这些屁事,他都生病了,这病是会...”吴骏业几乎是怒吼,但说到最后几个字猛然收住,生怕别人听见般几乎是用气声道,“...是会死的,会死的你知道吗...”
董樊何尝不理解他的心情,呼了口气缓缓后退一步,靠着墙蹲在地上。林淼的爸爸长期驻外,他昨晚陪着林淼妈妈在医院待到11点多,今天一早就又来了。等到检验结果出来,他来不及收拾心情,帮着跑住院手续和换病房,还要安慰林淼妈妈,强打精神和医生交流,一天下来滴水未进。他舔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缓缓点了点头,轻轻叹出口气。林淼的确诊让他心痛不已,不过伤心之余,面前几个学生的出现提醒着他,他不仅仅是林淼的老师,也是即将面临高考的高三一班全体50多名学生的班主任。
-------------------------------------
“林淼,我们来啦,”平复完心情后,吴骏业还是决定用他一贯的出场方式蹦跶着进来,“你干嘛呢?”
沈言跟在身后进来。这是一间双人病房,林淼在靠门口卫生间的一侧,两张床之间拉着浅蓝色的帘子。林淼已经换上了病号服,此时正躺着,见他们来了动作缓慢地起身,“你们来了,下课了?”
“嗯啊,”吴骏业表情夸张地点头,老实不客气地在床尾坐下,“都几点了还不下课,你吃饭了没?”
“还没,等会送来,”林淼上午做了穿刺,需要平躺六个小时,这会刚刚能坐起来。三个人故作轻松的表情让他一眼就看出端倪,挑眉道,“你们都知道了?”
另外两人都沉默,贺苳点头,“你怎么样?”
“也没怎么样,开始治呗,”林淼伸手给他们看点滴,“喏,上午穿刺也做了,平躺了六个小时不能动,可累死我了。”
“哦,骏业,沈言,还有贺苳,”林淼妈妈从卫生间出来,对他们笑了笑,“你们来了。”
大家打了招呼,沈言心里有些难过,他每次见到的林淼妈妈都是美丽得体的,他记得林淼父母结婚挺早,他妈妈还很年轻,说话声音亲和柔美,打扮也很讲究。而今天的她头发稍显凌乱,开衫歪歪地披在身上,笑容也有些勉强。看见林淼的同学来,她拿起桌上的水果递过去,语气仍然是亲切的,“来,你们吃。放学啦?”
“嗯,谢谢阿姨,”吴骏业伸手接过橘子,握在手里却没吃。他从进入南城一中开始就和林淼做同桌,每每林淼妈妈给儿子送吃的都有他的一份,但如今在病房里接过的这个橘子,却让他觉得十分沉重。房间里有一瞬间的沉静,林淼看几人表情严肃,问,“咱们班今天怎么样?大家...”林淼顿了顿,“都知道了吗?”
“不知道,”吴骏业摇头,“应该不知道,昨天大家体检完就都回去了,今天董老师也没来。”
“知道也是早晚的事,”林淼扯扯嘴角,“我现在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学校,大家总会知道的...”
“哎哎,别这样啊,话我已经跟我妈说过了,现在还得再说一次,”看面前几人表情郁郁,林淼换了个姿势,盘腿在床上坐着,“生病这事谁都不想,可谁也抵挡不住,我就算是运气不好吧,不过既然已经这样了,该治病就治病,现在医学发达着呢,这病的治愈率也不低。你们一个个别这幅表情,说得好像我要挂了似的。”
“你说什么呢你!”吴骏业瞪他,“快呸呸呸,”说完不忘双手合十,念经一般道,“菩萨,佛祖,大圣孙悟空,这人发烧脑子傻了胡说八道呢,您大人有大量别跟他计较啊...”
“行行行,呸,呸,呸,”见妈妈也不赞成地看他,林淼只能照做,“总之就是这个意思,现在先安心治病,配合医生,这话没错吧?我就当休息几天了。”
“只能休息几天啊,”吴骏业嘟囔,特地在“几天”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就几天,我们等着你回来呢。”
话虽如此,但现在距离高考还有80多天,血液疾病治疗周期长且痛苦,一旦确诊就意味着林淼有可能无法参加今年的高考。林淼也没说什么,配合地点头,“知道啦。”
“我一会去学校把书拿给你,”贺苳进来以后就在床尾站着,没有靠前,这会开口道,“在这也别放松,反正过不了多久就放读了,”
这个提议得到吴骏业的大力支持,“对对对,我等会也去。反正三模结束就没课了,在哪都是自习。”
“别别别,这么着急干什么,让我过两天没有书没有题的生活不行吗?”林淼无语,还不忘监督吴骏业,“还说我,你自己作业写完了没,人家贺苳知道我要看什么,你知道吗?一天到晚就知道逃作业,现在我不在,没有人看着你...”
沈言从进来后就没有说话,轮椅停在床边,看着林淼还和以前一样和吴骏业说话,表情轻松自在。他心里难过得无以复加,赶紧眨眨眼睛偏转视线。贺苳就站在他身边,察觉到他的动作,贺苳低下头,抬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从病房出来后,李叔送他们回家。一路安安静静,连平时嘴停不住的吴骏业都闷声不吭。等红灯的空隙,李叔忍不住问,“你们同学怎么样了?”
沈言说了情况,李叔“哎呦”了一声,“马上就要高考,这怎么办呀。”
没有人说话,林淼的病就像一块石头,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上。李叔先送吴骏业回家,三人约好明天下午再去医院。李叔接着送贺苳,到小区门口时,贺苳道过谢正要下车,沈言叫住了他。
“贺苳,”沈言探身,“我...也下车,我有话跟你说。”
“行,那我停门口,要帮忙吗小言?”李叔爽快答应。
“不用了,贺苳会帮我的,”沈言说。贺苳闻言把书包放下,到后备箱取出轮椅展开,沈言自己坐好,和贺苳进了小区。
这是沈言第三次来到这里,贺苳的家就在小区门口这栋楼,短短的路程并没有给他们多少谈话的空间。贺苳也没问沈言要和他说什么,带着沈言到了楼门口。
“我不上去,”见贺苳要过去清理坡道旁的自行车,沈言叫住他,“我们去那行吗?”他指了指不远处的小花园,那有几个石凳。
两人过去,贺苳在石凳上坐下。晚上七点多,不时有小区的居民提着菜从旁边走过,还有小孩玩闹的声音,周围若隐若无飘来爆炒的香味。沈言停了半晌,手指在轮椅扶手上敲了几下,“怎么办,我们能帮林淼做点什么吗?”
“先别急,你看林淼今天什么也没表现出来,他不想我们担心受影响,”贺苳显然一路上也在思考,“学校里也别说,先跟董老师商量一下。”
相识快三年,林淼是个什么样的人沈言很清楚。这事放在谁身上都不可能这么轻而易举地接受,但林淼冷静得让他吃惊。他顾及着林淼的情绪不知怎么和他交流,结果没想到是林淼反过来安慰自己。
“我那时候提醒过他,让他赶紧去医院,他一直说忙没时间,我当时要是再坚持一下就好了,”沈言手肘撑在轮椅扶手上,指关节顶着眉心,“怎么会这样...”
贺苳握住他的手,放在手心里捏了捏,“别这么想,”他想起谢筠医生说的“悲观情绪”,沈言明显又开始陷入自责,安慰道,“事情还没那么糟,他...”
“马上就要高考了,”沈言打断他,他们原本约定好一起去B市上大学,怎么也没想到林淼临近考试出了事。回想以往班上同学出了什么事,林淼总是第一个站出来的人,谁知道这次话题中心变成了他。沈言抿着唇深呼吸,可眼泪还是很快蓄满眼眶,“贺苳,你说他今年还能参加吗...”
贺苳微微叹了口气,他也有些懊恼,前几天只想着怎么让沈言脱离情绪,林淼就坐他前桌他都没发现异常。知道情况后林淼已经住院,他也需要时间消化。沈言和林淼的感情他是知道的,还没有和沈言没有在一起时,沈言什么事情都愿意和林淼商量,自己家里的事情林淼也毫不犹豫站出来帮忙,他一直是很感激他的。
“好了,这些话对我说可以,但在林淼面前千万不要表现出来,” 贺苳凑近摸摸他的脑袋,拇指在耳后轻轻摩挲了两下,“不能给他带来负担,知道吗?”
贺苳的触碰轻柔温暖,沈言吸吸鼻子,闷闷道,“知道了,我们...”
“妈,”身旁的贺苳一下站起来,对旁边刚刚走过来的人打了招呼。沈言没反应过来,看见轮椅踏板前多了双鞋,愣愣地抬头看去,贺苳妈妈提着菜站在面前,他刚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根本没发现她什么时候走过来的。
“阿...阿姨好,”沈言慌得舌头都打结了,他下意识想站起来,但无力的双腿限制着他的行动,只得稍稍挺直后背,“您什么时候...”他想问她是什么时候来的,但话到嘴边觉得不对,这明明是贺苳家,转了话题,“您回来了。”
“嗯,”贺苳妈妈淡淡地点头,看见沈言红着的眼睛,明显贺苳是在安慰他,“这是怎么了?”
“林淼确诊急性白血病,我们刚刚从医院回来,”贺苳简单说了大概,“刚才我们在商量能帮他做点什么。”
“哦,”贺苳妈妈显然记得林淼,立马问,“怎么样了?
“刚住院,准备化疗了,”贺苳说,“妈,林淼他爸不在南城,现在就他妈妈一个人照顾他,我们想去帮帮他。”
“去吧,”贺苳妈妈毫不犹豫点头,她自己曾突遭横祸,自然知道厄运降临孤立无援是什么滋味。林淼向来友好和善,她对他印象特别深刻,不忘嘱咐道,“该帮就去帮帮他,你们自己注意休息,你...”她看向旁边的沈言,又看看自己儿子,吸了口气道,“时候不早了,沈言,你早点回家吧。”
明显是送客的语气让沈言不由自主捏紧了裤子,他本来就不太敢看贺苳妈妈,但听见她这么明显的疏离,心里还是揪紧了,“嗯,好,”他勉强笑了笑,“阿姨再见,不好意思,打扰您了。”
根本就没进家门,何来打扰的说法,贺苳妈妈也没说什么,眼神看向他的轮椅,面前的男孩长相清秀,气质温和,但身下的轮椅显示着他和别的同龄孩子有着明显的区别,“有人来接你吗?”
“有的,阿姨,我家里人在门口等我,”沈言连忙道,他知道贺苳妈妈是在关心她,不忘道谢,“谢谢阿姨。”
“妈,我送他去吧,”贺苳走到沈言身边,“您先回去,我马上就回来。”
“不用了,”沈言自己转动轮椅,他见贺苳妈妈手里提着菜,知道她是要回家做饭的,“我自己就...”
“让贺苳送你去吧,我们这小区比较老,路灯都不太亮,”贺苳妈妈看了看小区门口的路,转头对贺苳道,“去吧,我先上去了。”
沈言愣愣地看着贺苳妈妈转身向楼梯口走去。他们头顶有棵树,茂密的枝干遮住了月光,但却在贺苳妈妈脚边拉出了一道斜斜长长的影子。沈言看着她的背影,突然道,“对不起。”
贺苳妈妈脚步一顿,沈言深吸一口气,重复道,“对不起,阿姨。”
这声道歉自然是为了沈识雁。纵然不是沈言让他来的,但父亲的唐突给别人造成了困扰,沈言自觉自己应该道歉。贺苳妈妈沉默良久,久到沈言把裤子都捏出了一道湿痕,她才缓缓转过身。
“你不用道歉,沈言,”贺苳妈妈摇摇头,“贺苳爸爸的事情,你帮了我们家很多,我其实应该登门道谢的,是我礼数不全,”她的语速很慢,“是我该跟你道歉...”
“不是的阿姨,”沈言急急地打断,像是害怕听见她接下来的话。他最怕他和贺苳的关系变成因为曾经受过他的帮助,贺苳的家人“不得不”接受,“一码归一码,我爸爸太冒昧了,我不知道他具体说了什么,但如果冒犯到您,我替他道歉。另外,我和贺苳的事情,我也...很对不起,当初是我...”
“好了,不用道歉,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贺苳开口阻止他,他走上前,站在沈言和妈妈之间,对沈言道,“我妈没有生气,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贺苳点到为止,这实在不是说这件事情的好时机。如果他刚才顺着沈言的话也像他妈妈认错道歉,把自己完全归到沈言那一边,倒显得是他妈妈的错了。他了解自己妈妈的性格,也不忍心看着沈言自揭伤疤,只能让沈言先走。
“嗯,早点回来,”贺苳妈妈明白儿子的意思,点头道,“我走了。”
微风带来树梢燥动,但很快被周围的喧嚣吞没,只在地上留下凌乱的影子。沈言沮丧地低着头,深深地吸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