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春 第107章 班长

林淼的后事办的很简单。

沈言像被抽掉灵魂般，这几天浑浑噩噩地跟着其他人来回辗转，直到看见林淼的父母捧着盒子出来，他才哆哆嗦嗦地哭了出来。

他们和林淼一起打排球，一起过生日，他们就坐前后桌朝夕相处，每每抬头都能看见林淼挺直的后背。周围都是林淼的影子，如今，他的音容笑貌犹在，却定格在了面前一张小小的照片上。

沈言大部分时间都坐着发呆，每日麻木地生活，吃饭。看见盒子上的照片时，他茫然地伸手，手中除却空气外空无一物，他怔怔地垂下手，眼眶通红，缓慢弯下腰，拱起后背，哭得浑身颤抖。

林淼的墓地选在南城北郊，是离市区最近的一个墓园，沈言母亲秦抒也在这里。流程结束后，林淼的父母郑重地对大家道了谢，这些都是在他们需要帮助的时候伸过手的人。他们对几个学生鞠了个躬，认真道，“谢谢你们。”

贺苳站在前面，连忙扶起他们。这几天林淼妈妈精神几乎崩溃，刚开始连路都没法走，最近两天才下得了床强撑着走完这些流程，她脸色苍白，走路摇摇欲坠，几乎是靠着毅力走到现在。林淼爸爸揽着妻子单薄的肩膀，真诚地说，“真的，要谢谢你们，你们都是小淼最好的朋友。”

只这一句，就让沈言几人再一次眼泪决堤。吴骏业哽咽道，“叔叔，阿姨...”

他哭得说不下去，贺苳用手背抹掉脸侧的泪水，握紧的拳头在鼻尖用力按了按，接过话道，“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尽管告诉我们。”

“没有什么了，你们已经帮我们很多了，”林淼爸爸温声道。无论从长相，气度还是说话的方式，林淼都和他很像，带着让人熟悉的温和。因为长期在国外，他们之前没有并见过他，但这几天接触下来，回忆里林淼身上有不少他爸爸的影子，看来爸爸对他的影响非常深。

面对唯一的儿子去世的巨大打击，林淼爸爸也像天下所有父母那样悲痛欲绝，但妻子已经崩溃，他勉强收拾好心情，忍着悲痛处理林淼的后事。如今基本办完，他也如同被抽筋剔骨，全身透着疲惫，脊背都弯了下去。

“我们会在家里休息一段时间，也过来再看看小淼。然后，我打算带他妈妈出去散散心，”林淼爸爸转头看着妻子，深吸一口气，“我和单位申请了一个假期，准备出去走走。”

“我不去，”林淼妈妈毫不犹豫地摇头，低声道，“我要陪着小淼，他一个人在这里，四周没有人跟他说话，他多孤单啊...”

一句话引得几个学生又是一阵抽泣，林淼爸爸也红了眼睛，他飞快擦掉泪水，声音难掩哽咽，但还是努力劝着妻子，“小莹，听话。”

几节台阶之上，林淼在那里沉睡。这个区域没有斜坡，轮椅上不去。临走前，他们打算和林淼道个别。贺苳弯下腰要来背，沈言却闪身避过，无奈受制于双腿只是上本身晃了晃。

没有等到沈言环住脖颈的手，贺苳有些疑惑地转身，见沈言只是不停地摇头，摆手道，“我...我不去。”

贺苳没有勉强他，和吴骏业跟着林淼的父母上了台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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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善良的林淼父母再三叮嘱不要把事情告诉同学，以免影响大家复习。但林淼去世的消息仍然很快在学校传开。一班笼罩在一片乌云中，有人震惊，有人不相信，但没有人不悲伤难过，所有人都哭了。

董樊生日那天，不知是谁在教室的板报上用粉笔写着“希望林淼快点回来”。如今这几个字无比刺眼，赵凡几次想要擦去，却颤抖着下不去手。

进入六月，炎炎夏日伴随着高考最后的倒计时。董樊占用一节自习，把全班同学召集起来，严肃地开了一次班会课。

“林淼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董樊最近压力重重，林淼的事对他打击非常大。他一改往日精神整齐的形象，头发乱糟糟的，下巴上还有新冒出的胡茬，显得有些邋遢。为了今天的班会，他剪了头，换了件新衣服，努力振作精神，认真道，“我知道大家很难过，我也一样。不过一周以后，你们要面临一场硬仗，这是对过去从前十几年认真苦读的检验，更关乎你们未来几十年的生活，所以，我希望大家把悲伤暂时放下，打起精神，不要给自己留下遗憾。”

没有人说话，显然，一时半会谁也无法从这悲伤中走出来。董樊理解地点头，“另外，还有一件事。”

“最近班长的工作一直是周崇负责，这段时间很辛苦。不过高考前后还有一些工作要做，尤其咱们学校有个传统，高考前一天誓师大会，需要一班的班长作为实验班代表上台发言。咱们班还是需要一个班长。”

讲台下一片安静，有几个同学转头去看副班长周崇。后者摇头摊手。

“有人报名吗？没有的话，我就指定了。”时间宝贵，董樊明显也想尽快确定这个人选。他说，“这个时间当班长肯定多少要牺牲些个人时间，但总得有一个人...”

沈言正低头发呆，这几天他只要听见林淼的名字就会心里一痛。刚才听董樊说重选班长，他下意识地看向林淼的座位。教室里闷热异常，风扇摇摇晃晃送来些许凉风，他前面的窗户被吴骏业打开了，此时穿堂风过，外面蝉鸣不休，前面的座位空空荡荡。

不同于其他同学辅导书和卷子层叠堆满的桌面，林淼去世后，他父母在一个清晨来到学校，把课桌里所有的东西都收走了。一个人的身影，气息，居然能消散得如此之快，这张课桌终究没能等回他的主人，纵然吴骏业几乎每天都擦拭桌面，但长久没人坐的桌椅终究是不一样的。

想起前不久他还和林淼聊着下一年当不当班长的话题，沈言沉默着收回视线，下一秒，他感觉身边的椅子突然动了一下，贺苳站起身。

“董老师，”贺苳打断董樊本欲说出口的话，“我报名，竞选班长。”

聚拢所有人目光的教室一角，沈言睁大眼睛，他怎么这个时候突然站起来？是董樊授意的吗？他又转头去看董樊，见他也一时没反应过来，看来之前并不知情。

“贺苳？”董樊明显也有些吃惊，他之前想人选的时候不是没想过他，但最后还是被自己否定了，也没有找过他。董樊很快反应过来，点头道，“好，还有同学要报名吗？”

有几个同学小声说着什么，还有人频频看向周崇，周崇性格爽快，知道董樊会问他，便直接摆手，“董老师，我还有一堆题没看呢，帮忙打个下手可以，班长就算了。”

“行，就贺苳一个人报名，没有人反对的话，咱们班的班长就是贺苳了。周崇这段时间很辛苦，大家给他掌声...”董樊明显之前找过周崇，知道他不愿意当也不惊讶。他正想表示感谢，话还没说完，台下传来重重敲击桌面的声音，紧接着一个人喊道，“我不同意！”

沈言惊讶地看着吴骏业。他后背有些颤抖，右手紧紧握拳，刚刚那个声音就是他发出的。吴骏业猛地站起身，大声道，“董老师，我不同意贺苳当班长！”

“为什么？”董樊皱眉，他本想如果贺苳愿意接手那就再好不过。老实说对于重新找个班长，他也犹豫了很久，但高考前后的确有些事情需要忙，另外，几天后的誓师大会发言也需要班长上台。同作为实验班的二班班长周连翘当然也可以，但他仔细思考过后，觉得班里需要一个班长鼓舞士气，他也不想因为一班缺席班长而被其他班议论...总之，有学生主动愿意承担，他感到很欣慰，眼下他觉得非常惊讶，还没问出口，又一次被吴骏业打断。

“你为什么要当班长啊？”吴骏业转身质问贺苳，沈言看见他满脸是泪，整张脸都是红的，对贺苳吼道，“为什么？林淼刚走，你为什么就要当班长！”

“老吴！”沈言皱眉，这话说得太难听了，“贺苳只不过...”

“董老师，”吴骏业像是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无视所有人的话，又转身对着讲台，直直地看着董樊，“为什么你现在要选班长？为什么我们一定要有班长？”他带着哭腔，大声道，“我们班的班长是林淼，是林淼！”

吼完，吴骏业的眼泪已经流了下来，他抬起头看着不远处，有些迷茫地说，“我...我三模没考好，”他哭得说不下去，“你来骂我呀，你不说没考好就训我吗？”

“骏业，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林淼不在了，”董樊并没有被吴骏业扰乱思绪，平静地说，“林淼是咱们班班长，但现在，他已经不在了，”董樊说着也有些哽咽，他用力吞咽勉强平复情绪，语气严厉道，“而我们班需要一个班长，这就是原因。”

“你不同意我们重选班长，理由我已经告诉你了。至于你不同意贺苳当班长，那么也请你告诉我理由，”董樊语速不由自主有些快，说话语气也很严厉，他知道肯定不止吴骏业一个人有情绪，但这个时候一班的人心一定不能散，贺苳是最好的人选，大家必须要配合他。董樊朗声问，“还有别的同学有意见吗？”

“其他班都知道咱们班班长是林淼，就不能让班长就这么空着吗？为什么一定要选班长？”吴骏业转过头愤怒地看着贺苳，眼睛通红狠狠一擦眼泪，“你不是和林淼关系很好吗？为什么...”

“吴骏业，你是不是脑子有病啊？”赵凡不管不顾，也跟着喊起来，“苳哥当班长是在帮大家，你懂不懂？这个时候谁愿意当这个班长？你愿意有本事你当啊？”

压力，悲痛，一件事就像一个导火索，点燃后在四处爆炸，无处不在地肆意宣泄。饶是平常关系很铁的赵凡和吴骏业，此时也在人前吵了起来。吴骏业被戳到痛处，知道仅要上台发言这一条，自己就因为拿不出亮眼的成绩而不够格，他狠狠一擦眼泪，正想和赵凡争执，贺苳打断了他。

“我当班长，是为了给大家做点事，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干。”贺苳的声音平静，娓娓说着理由，“去年我转学来，感受过很多大家的善意，现在换我为大家做点什么了。”

几句话就堵得吴骏业语塞，贺苳绝口不提林淼，只说对大家善意的回馈，吴骏业根本反驳不了。董樊见吴骏业哑火，也想尽快结束这个话题，便道，“还有人反对吗？没有的话，我们的班长就是贺苳了。”

只有赵凡几人稀稀拉拉地鼓了掌，其他同学始终沉默，不少人在打量吴骏业。贺苳见没人说话，深吸一口气，先鞠了一躬，起身时，他直视着大家的目光，缓缓道，“谢谢大家，请你们相信我，我会尽我所能，带着一班走完最后这段冲刺。”

沈言红着眼睛看着贺苳的侧脸，他的眼神认真，说出的话无比真诚，他记得贺苳之前在宁溪也是班长，初到南城的他沉默孤僻，甚至没有人把他放在眼里。而如今，贺苳一步步走过来，在这个关键的时刻顶上了班长的位置。

“另外，”贺苳偏转视线，对吴骏业认真道，“我并不是想取代谁，更不会跟谁比较，毕竟，林淼是我见过最好的班长，以前是，以后也会是。”

吕薇薇再也绷不住，一下子哭了出来，接着，哭声在教室里像有实体般传开。董樊用力支撑着讲台，终于也忍不住，低下头任凭热泪滴下。

贺苳说到做到，绝大多数事情都亲力亲为，能不找人帮忙就都是自己来。持续过一段时间的头脑风暴因为分教室而被迫中断。贺苳以自己和沈言的座位作为讲题的课桌，来者不拒，有时候问的人多了，他还会上台在黑板上给大家统一展示。

高考倒计时五天。

课桌上的东西只增不减，经过很长时间的自主复习，大家都攒了厚厚一堆笔记。姚小洋整理好了一份英语作文经典例句，印好了分发下来让大家考前背诵。

高考倒计时四天。

雨前阴沉闷热的天气让大家躁动不安，一个男生做一道物理题重复错了两次，猛地起身把桌子重重掀翻在地，吓了旁边同学一跳。他还想砸东西，贺苳起身制止他过激的动作，走过去扶起课桌，沈言引他到教室外的走廊上，温声细语地问清理由，细细帮他分析原因。最后男生趴在走廊的课桌上哭了一场，沈言轻轻拍拍他的肩，然后用笔给他写出注意事项，男生回来的时候，贺苳已经把课桌已经整理好了。

高考倒计时三天。

雨淅淅沥沥地下了大半天，到下午三点才终于停下。董樊巡了几圈教室，大手一挥给大家放了一小时的假，大家可以去操场，也可以去超市买点吃的。学生们结队去操场散步，贺苳和沈言也去了他们以前常去的小树林。两人在树下互相抽背了单词，然后静静地在那坐了一会。

高考倒计时两天。

各科的老师讲解最后的注意事项。董樊简单叮嘱了几句，但更多的是让大家放平心态。下午大家提前放学回家，各考点开始布置考场。

高考倒计时一天。

学校教室已经清空，按照考场要求布置完毕。同学们按照各自的考场安排前去确认路线。一中的同学基本都留在本校考试。确认考场后，高三同学在学校礼堂集合，校长上台讲话为大家加油打气，优秀学生代表上台发言。

贺苳穿着一中制服，白色衬衫衣领扣得一丝不苟，显得他的身材更加修长挺拔。他走上演讲台对着台下鞠了一躬，缓慢而清晰地开始他的演讲。

“...在过去的十二年里，我们经过风雨，走过酷暑，历经寒冬，我们曾在风雨中浑身湿透，也曾在高温下流汗做题。仅仅高三一年，我们就经历了数百次的考试，高三残酷而艰难。如今我们身经百炼，经过无数次考试的检验和洗礼，终于走到了现在。”

“高考不是你的最后一条路，”说到最后，贺苳放下稿子，认真的看着大家，“我们的人生有无数种选择，但现在已经走到这个关口，请大家拼尽全力，为以后的人生博一把。”

结束后，董樊把大家留下。教室作为考场已经封闭，他回到实验教室让大家坐好，贺苳上台打开电脑。

大家一头雾水，贺苳点开一个视频文件，屏幕里出现熟悉的面孔，教室里倏然一静。

“大家好。”

林淼出现在镜头前，带着在座所有人熟悉的笑容。视频里的他没有戴口罩，脸色不太好，眼眶凹陷，瘦得有些脱相，他身后的背景里充满了各种仪器，沈言看出那是在层流病房里。

“看见这个视频的时候，你们应该马上就要高考了吧，”林淼笑着说，“我跟贺苳说好了，要等到高考前一天再放。”

“这个时候我...”林淼顿了顿，浅浅的笑容还是挂在嘴角，坦然道，“我估计已经不在了吧，如果在，我肯定会给你们视频通话，不会让你们看到这段视频的。”

“人生是一场长途跋涉，有平坦，有坎坷，有顺境也有逆境，”林淼想了想，接着道，“大部分人都还是能平坦地走过去的，我...可能算是运气不太好吧。”

“生病到现在，我经历了挺多的，也得到了好多人的帮助和祝福，”林淼说着又笑起来，“真的，难受的时候，孤单的时候，我也消沉过，不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也觉得很不甘心，但是这几天来了这里，我又想通了点。”

“我努力地抗争过了，但是...结果可能不尽如人意吧。不过，至少我抗争过，无论是生活，上学，还是生病，在这些我经历过的有限的时间里，我没有辜负任何一天。”

“不辜负任何一天，这话听起来挺难的。但大家回过头想想，我们每一天清早起床背的单词，每一个午后在风扇下写下的公式，每一个一边写作业一边打蚊子的晚自习，谁能说这是辜负呢？我们是一步一个脚印走到现在的，很辛苦，也很不容易。”

“我觉得我还是很幸运的，在一班这么好的班级里，大家都这么支持我，挺感动的，”林淼说着眼睛有点红，他有些不好意思，用力眨眨眼，笑道，“说着又煽情了，不过真的，大家都这么好，让我觉得，这几年特别值。”

“不回忆过去了，说说现在，你们是不是一个个都在紧张，又有谁今天要睡不着觉了？”

“明天的你们，一定是自信，镇定，放松的，”林淼翘起嘴角，似乎也在想象着这个画面，“带好东西，昂首阔步地走进考场，拿到卷子丝毫不慌，因为上面的题都是熟悉亲切的。”

“咱们可是一班的学生，”林淼的语气带着些骄傲，笑道。

“告别很难，所以，就不告别了，”林淼认真地看着镜头，像在温柔地注视着镜头后的每一个人，“我也不信什么来世，所以现在，请你们拼尽全力，过好当下，不要辜负身边的花开花落。”

“一班加油，”视频的最后，林淼笑着说，“祝大家一切都好。”

教室里不知谁在抽泣，渐渐演变成此起彼伏的哭声，有人在小声啜泣，也有人在嚎啕大哭。董樊久久盯着视频结束林淼定格的笑容，微微偏过头，鼻尖翕动，他用力吞咽了几下也没有忍住，悲伤从胸膛奔涌而出，热泪随着一声叹息掉落在地。接着董樊手掌盖住眼睛，从默默流泪转变成抽噎，哭得像个孩子。

沈言用力闭了下眼睛，睁开眼时，他看着视频里定格的林淼的笑脸，泪眼婆娑中，也隔空对着他笑了笑。

林淼笑得真诚，带着一如既往的温和。他活得纯粹洒脱，也把这份纯粹传递给了身边的每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