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苳,你知道吗?”
和董樊吴骏业分开后,沈言主动跟着贺苳回家。他把轮椅停在小区的长椅旁,拒绝了贺苳带他上楼的邀请,把林淼的事情告诉了他。
“我不知道,”贺苳坐在椅子上,脑海里飞快转过和林淼相处的画面,尤其是和他们四个在一起时的场景,最后摇摇头,“他谁都没说,完全看不出来。”
“你说,我们怎么办啊,”沈言的眼泪憋了一路,这会终于给了他释放的机会,“我们...应该告诉老吴吗,我怕,我怕现在不说...”
林淼的情况有目共睹,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暗恋一个人的滋味沈言懂,这份情愫就发生在身边,还是两个这么亲近的人,他后悔自己以前迟钝到毫无察觉,知道的时机却如此棘手,他把胳膊撑在腿上,两手盖住脸,语无伦次道,“我怎么这么迟钝...林淼怎么从来不说啊...”
层流病房里听完林淼的话,沈言第一反应就是去叫护士,他要马上换吴骏业进来,是林淼制止了他,“不用了沈言。”
“我已经见到他了,”他偏头示意窗外,声音温和,“这样就可以了。”
贺苳垂下眼睛沉思。半晌,他转头看向沈言,冷静道,“先想想,告诉或者不告诉,各有什么后果。”
“告诉,吴骏业肯定很震惊,我也觉得,他根本没有往这方面想过,”贺苳说,“他会惊讶,反应不过来...”
“无论他对林淼是什么感情,林淼绝对会察觉到咱们告诉他了,”沈言吸吸鼻子,听完贺苳的话认真分析道,“如果他对林淼也有感情,那肯定也会去告诉林淼;如果没有,那他下次见到林淼,相处起来肯定会很奇怪,他根本藏不住事的。”
“前一种,我也不确定有没有可能,但概率不大,老吴肯定不知道林淼的想法,如果知道无论如何对林淼不会是这样的态度。他连知道咱们的事那么震惊,第一次根本都没听明白,”沈言自顾自道,“要是后一种,他再见林淼会很别扭,顾及现在这种情况,他不会戳破,但林淼肯定会感觉到...”只是想想这个画面沈言都觉得尴尬,“算了算了,这样对林淼也太...”
“如果顺着林淼的心意,不告诉他,”贺苳的话题转回一开始选择的岔路,“林淼希望自己告诉他,无论他接受还是不接受,他都想亲口跟他说。”
“是这么说没错,这也是最好的,老吴不一定就...完全拒绝,就算,就算他拒绝,林淼也自己尝试过了。如果现在就让吴骏业知道,他可能不会直接对林淼说不,毕竟现在...但如果他对林淼表示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尴尬或者拒绝,林淼就太难过了,不行...这个决定不能咱们做,不能咱们替他做。”
做这个决定,沈言如履薄冰般无比艰难。说了怕两人尴尬,不说,如果往最坏处想,怕他们留下遗憾...沈言用力擦擦眼睛,但泪水怎么都止不住,“林淼...我说他为什么一直对我说,‘你们还有时间’,他这么说,是怕他自己没有时间了...”
沈言想起了林淼住院以来发生的很多事。发现他和贺苳分手,林淼罕见地对他说了重话,语气可以说是指责他;吴骏业没考好时林淼失望的斥责,他已经确定无法和吴骏业同时上大学,真心希望吴骏业能考好...他当时只以为林淼因为生病心情受到影响,才会变得和平时有些不同,完全没想到这一字一句背后的情意。他只是稍稍代入林淼当时说这话时是什么心情,就难过得无以复加,呜呜哭出声来。
贺苳坐得离沈言近了一些,先是摸摸他的头发,沈言没有抗拒,直接把头靠在贺苳肩膀上。贺苳顺势搂住他,把手放在他的耳侧轻轻抚摸,“小言,别哭了。”
“贺苳,对不起,”沈言突然想起贺苳,之前他们明明没有矛盾,因为自己的别扭又自以为是的心理一而再再而三推开他,“我怎么这么不知道珍惜,贺苳,”他想想自己当时说过的话,冰冷又刺耳,他呜咽道,“你那时候是不是很疼...”
“不疼,”贺苳轻声道,一下一下揉着他的脖颈,“我知道你喜欢我,只是不知道怎么跟我相处,那些话是你想要推开我故意说的,你只是不信我们能在一起。”
“对不起,”沈言抽泣道,“我是个胆小鬼,我太胆小了,都是我的错...”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一直不好呢,”沈言断断续续道,眼泪被贺苳的肩膀无声地接住,“我一直,一直说那些...话,我们是不是就分手了?”
“我等着你,”贺苳最后说,“我会继续‘死缠烂打’,直到你真的明白,我们在一起不是你拖着我,而是,我也需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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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林淼的情况并没有好转。
他的血象迟迟涨不上来,而癌细胞却还在上涨。他每天都在输板,但仍然抵不上掉的速度,而血小板太低又会加剧感染,两头无法兼顾。各种抗生素一样样推进去,却基本起不了作用,林淼的抵抗力已经低到几乎没有,他开始大量咳血,上了呼吸机,医生连着几天下了病危通知。
沈言和贺苳收到这个消息,几乎每天下午都跑到医院。层流病房的玻璃窗里,林淼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偶尔睁开眼睛,似乎意识也没有清醒。很少的几次,他微微转过头,看见外面熟悉的面孔,会轻轻眨眨眼睛,算是和他们打招呼,然后很快又睡过去。
所有人都绷着神经。林淼妈妈把家里的几个亲近的人叫来,每天轮流守在层流病房外。贺苳和沈言也在外面等着,两人白天上课,下午来医院,熬得眼睛都是红血丝。
几天下来沈言就有些受不了,每天去学校都昏昏沉沉。董樊也去了医院,回来后和两个学生谈话不能继续这样,最起码也是轮流,每个人都要有休息的时间。毕竟这个时候高考在即,不能把身体熬垮了。
看着林淼情况越发不好,沈言找了他哥帮忙。沈榭找了楚玥,又通过她认识了B市血液病的知名专家。但专家看过病例和报告后也没有太好的办法。白血病的治疗原则是尽可能消灭白血病细胞群体,并控制其继续生长。化疗杀死了他体内的白血病细胞同时也消灭了健康细胞。具有生理性止血功能的血小板持续低下破坏了他体内的机体黏膜屏障,增加了病原体侵袭的风险。专家的建议是维持目前的治疗,一切都要等到林淼血象涨上来再做打算。
下午,沈言一放学就回了家,他昨天在医院待到很晚,今天一早又去了学校,整个人困得精神恍惚。他请了假不参加晚自习,上车就开始睡觉,直到车停在家门口李叔把他叫醒,他昏昏沉沉进了卧室,连衣服也没来得及脱,几乎沾枕头就睡。
不过他睡得并不沉,恍惚间,他似乎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又回到了高中正式开学的那天,那天是他第一次见到林淼。
林淼笑着向他伸手,梦里的他还有头发,穿着干净崭新的校服,笑起来有一个小小的酒窝。
“你好,你是老吴的表弟吧?”
“你好啊沈言,我叫林淼,三水淼。”
看着面前林淼真挚的笑容,沈言也情不自禁跟着笑了,他下意识地伸手想回握,还没来得及碰触到林淼的手,下一秒,一阵急促铃声把他叫醒。
这几天情况特殊,哪怕在学校,沈言都不敢关静音。他一直绷着神经,也没睡实,几乎是铃响的瞬间他就猛然睁开眼睛,只是意识还停留在刚才那个梦里。持续的铃响让他恢复神志,他用力闭上眼睛又睁开,拿过手机一看,是贺苳的电话。
他知道贺苳今天下午在医院,看到来电显示的瞬间,沈言心跳“咚”地一声猛地跳了一下,他立马接起来,电话那头的场景很安静,他耳边响起贺苳略带颤抖的声音,
“来医院,”贺苳只是简短说了三个字,顿了顿,他又道,
“尽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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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言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医院。
贺苳语气沉重,说话缓慢,他瞬间明白了,不顾一切地大叫李叔,手机捏在手里都忘了打电话。芳姨急匆匆跑进来,帮他通知李叔,然后几乎是半抱着失神的沈言坐上轮椅。
到层流病房的指示牌外,他看见了贺苳,林淼妈妈,和林淼家的几位亲戚。这里离层流病房的玻璃窗还有一段距离,看不见里面的情况。李叔推着他过来,他下意识地想去找贺苳,双手都忘记转轮圈,下意识抬腿要往那里去,但无力的双腿制止了他的行动,他的上半身用力一晃,李叔及时扶住了他,把他带到贺苳身边。
“贺苳...”沈言说话声音非常轻,几乎是气音,“林淼,林淼怎么...”
恍然间,他看见贺苳眼睛通红,胸膛急促地起伏着。听见他来的声音,贺苳转过头看他,然后垂下眼睛,缓缓摇了摇头。
不知不觉眼泪已经淌过下巴,沈言毫无察觉,只是愣愣道,“什么意思...”
远处传来电动门的开合声,过了一会,医生走了过来,他还穿着隔离服,一边走一边脱下口罩和帽子,沈言认出这是林淼的主治医生。他走近看看面前的几人,叹了口气,面色凝重道,“家属...进去看看他吧。”
林淼妈妈被亲戚扶着缓缓起身,几乎是踉踉跄跄走到医生面前,浑身颤抖着说不出话来,只是盯着他看,医生似乎是受不了这个眼神,缓缓道,“对不起。”
听完这三个,林淼妈妈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一般,发出撕心裂肺地一声哭喊,整个人一下瘫倒在地,却被身旁的亲戚用力架住,她完全站不住,双手紧紧往前伸似乎想抓住什么,喉咙里发出不成句的话语,半晌她才发出含糊的声音,“小...淼...小淼...啊——”
医生的语气,林淼妈妈的表情,沈言看明白了,他仰起头,脑海里“轰”地一声一片空白,微微张着嘴,想说什么,但只是无意义地开合,根本说不出话。
“你们是他同学吧,”医生发现了他们,走过来道,“你们...”他似乎有些不忍心,“你们也进去一个吧,不能太多。”
贺苳抬起头,对医生点了下头算是道谢,很缓慢地“嗯”了一声。他吞咽了几下,用力深呼吸强迫自己咽下泪意,这个时候需要有人保持镇定,“小言,你——”
“我...不能...不能是我,”沈言断断续续道,他听见医生的话,只是停顿了几秒,突然回头茫然地寻找着什么。吴骏业和董樊姗姗来迟,正站在不远处,也听见了医生的话。看着林淼妈妈的反应,吴骏业睁大眼睛仓皇后退了几步,重重地靠在墙上,然后缓缓蹲下身,茫然道,“林淼...”
“老吴,吴骏业,吴骏业...”沈言喃喃地重复道,他剧烈地喘息着,想要到吴骏业身边,但双手颤抖着扶不住轮圈,贺苳抹了把眼泪,握着他的手放在腿上,推着他过去。
“吴骏业,你去,”轮椅在吴骏业面前停住,沈言一把抓住他的肩膀,“你进去,快...”
“我...林淼...”吴骏业整个人都在发抖,眼泪鼻涕糊了满脸,他呆呆地看着沈言,只是不停道,“林淼,林淼...”
“快去啊,”沈言几乎是命令道,“林淼他想见你,快去!”
“我不去——”吴骏业大吼道,他双手抱头,手肘架在膝盖上,逃避般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还在不停地摇头,“我不去,我不能去...”
“你必须去,他想见你,”沈言拉住他,用尽全力抓着他的胳膊想要让他站起来,“快...快点...”
“我不能去,我不去!”吴骏业用力甩开,他知道进去意味着什么,层流病房的入口就在咫尺,他来过几次,但从没觉得那扇门那么冰冷残酷。他双腿发软,已经无力支撑他站起来,他一直在摇头,似乎天真地以为不进去就不用接受这个现实,“我不去,我不去...”
“你必须去!”沈言吼道,他着急地用力扯着吴骏业的衣服,校服上衣的领口都被他扯得变形。沈言急得语无伦次,使出全身的力气拉吴骏业,身下的轮椅危险地晃来晃去,他差点被自己的力气扯下来。贺苳一把握住轮椅扶手,“小言!”
沈言浑然不觉,身体止不住地颤栗,还对吴骏业喊道,“你去,林淼...”他哽咽得说不下去,胸腔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不停地往上顶,他断断续续道,“林淼,他一定在等你,你快...快去...再晚...”他说的话像是带刺般扎得自己血肉模糊,但努力着说下去,“就...就来不及了...”
听完沈言的话,吴骏业停下动作,缓缓抬起头,呆呆地看着沈言,半晌,他站起身,用手背在脸上胡乱抹了两下,抬腿飞快跑向病房入口。
沈言转过轮椅面对病房入口。不知过了多久,里面隐隐传来吴骏业的一声哭喊。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茫然抬头,四周都是正在哭泣的人,他用力闭上眼睛任凭泪水掉落。贺苳站在他身后,手肘撑住墙面,手掌覆面遮住眼睛无声流泪。
董樊从来了以后就站在原地没有动过,抬起手用力咬住指关节,终于忍不住抽泣,哭出声来。
“小淼,小淼!”远处传来呼喊,沈言呆呆地看向陌生的声音来源。一个和林淼有几分相似的中年男人从走廊另一头跑来,身上的衬衫乱七八糟,下巴带着胡茬,身型有些狼狈。他飞奔而来,到人群前停下,顾不得喘息问道,“小淼呢,小莹呢...”
“姐夫...”说话的是林淼的舅舅,沈言认得他。林淼舅舅流着泪指指病房的方向,“小淼他...”
男人没来得及听完,二话不说跑向病房入口,然而刚才的医生护士已经离开,他从外面打不开层流病房的门,只能用力拍着门喊道,“小莹,开门!”
里面没有回应,他握起拳头几乎是在砸门,“小莹!是我!”他侧着耳朵听着里面的声音,尝试着徒手掰开厚重的自动门,然而只是徒劳,他继续喊道,“小淼,是我,小淼,是爸爸,爸爸来了!”
说完这两个字,男人哽咽了,他的手停在半空中,似乎是这两个字让他失去了力气,他攥着拳头缓缓又敲了两下,大声道,“是爸爸,爸爸回来了...”
然而,他终是来晚一步。沈言勉强睁开眼睛,墙壁上的电子时钟闪烁,泪眼婆娑里,字就像血一样红。
今天是5月25日,距离高考还剩下不到半个月。下午6点39分,他们永远地失去了林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