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遗症。
除了林知晏,没有人能解开的后遗症。
“好!你够狡猾!”顾慎冲着林知晏身周连开五枪,距离精准地间隔不到半米。
林知晏在硝烟中忍不住咳嗽,顾慎看到他这幅欲哭梨花带雨的模样就怒从心起,他当着林知晏的面,用鞋底踩碎了原型机。
崩塌的金属碎片里刚好有一枚被他捡到,顾慎拿在手里把玩片刻,嗤笑,朝后扔进了楚河汉界里。
林知晏的瞳孔放大,就仿佛灵魂也被拴在其上,一同落入滚滚瀑布中。
顾慎蹲下,冲林知晏抬了抬下巴:“感觉到了吗?那个时候我也是这么痛。”
“现在终于也轮到你来感受了。”
林知晏撞开顾慎,跌跌撞撞地爬向楚河汉界。
顾慎大笑,长枪一勾林知晏的领口,死死将他勒在原地。
他在林知晏耳旁用气声说:“你想找?凭什么?你以为我会让你如愿?”
林知晏咬牙切齿,侧过脸来:“你到底想要怎样?”
顾慎抓紧林知晏长发,猛地把人拽成仰面朝天!
他摸索着少年光滑锐利的下颌:“我想你生不如死地活着,作为偿还你戏耍我的代价。”
“…顾慎,你就不怕遭到报应吗?”
“报应?”
顾慎枪口朝上,连开十枪!
群鸟扑腾,警报骤响!蒸汽飞艇慌不择路地四散逃窜,而顾慎却站在原地,在疾风飘摇间,张狂地笑着。
他说:“只有你会相信报应。”
滚烫的枪口贴在林知晏的第一节脊柱上,抵得林知晏猛地向前跪去。
“而你的报应正是我制造的。”
那圆形的红痕,像是给林知晏烫上了什么屈辱烙印。
不堪重负的身体最终倒在了冰凉棋台上。
林知晏努力伸手,却根本够不到他已经完全报废的原型机。
顾慎将他的枪装好,转头看见林知晏竟然还在想要和他的原型机团聚,他摇头叹气,走到林知晏身旁。
那双织金软底长靴故意停顿片刻,在手指尖就要触碰到原型机的刹那,抬脚将那堆金属踢向远方——
哗啦
零件在空中解体,密密麻麻地落下就像是一场经久不衰的暴雨。
下城区
母亲等了很久,才等到道路尽头出现了熟悉的身影。
“小和怎么样?你有听到你父亲的消息吗?”
林知晏一言不发地往家里走。
母亲急道:“你怎么了?说话啊!难道说没见到?还是出了什么差错?”
她忍不住一掌拍到林知晏背后,刹那林知晏脚步一晃,直直跪倒在门口。
后颈红肿的痕迹**裸地暴露在母亲眼里。
林知晏侧过半张脸,垂着眼:“没有结果。”
母亲忽然嚎啕大哭:“我就说你别去摆弄你的什么破机器了!你看看!这就是结果!你最后还不是落得和我一样的下场!”
她不断拍打着林知晏的身体,就好像想要把人生里积攒的这么多年的委屈全部都倾斜出来。
林知晏的身体被打得左摇右晃,可他却一声呜咽都没有泄漏。
母亲在泪水中筋疲力尽,紧紧把家门在林知晏面前关上。
强劲风声像最后一个耳光,扇醒了林知晏恍惚的神情。
他站起身,踉跄两步又滚入泥泞的道路里。
林知晏徒劳地虚握了握手,才发现自己原来从始至终手里什么都没有握紧过。
梦想是空的,母亲的爱是空的,灿烂未来也是空的。
他浑身都疼,颈后的伤口最疼,林知晏像婴儿一样蜷缩起身体,自己用左手轻轻拍着右手的手臂。
可是太疼了,疼得哪怕以前对他最有效的安抚方法都没有了作用。
他需要一点镇静的东西。
林知晏找到了他常去工作的杂货铺。
老板娘见他来了,忙走到门口,面露难色。
她从怀里掏出十枚银币塞到林知晏手心:“这十枚银币就当是一点补偿。”
林知晏低头不语,看着那十枚银币发呆。
见林知晏乖巧可怜的模样,老板娘忍不住透露:“知晏啊,你到底是惹到了谁这样整顿你?你之后拿着钱赶紧回家吧,下城区没有人敢要你帮忙了。”
林知晏也摇头,仿佛什么都不知道。
老板娘叹息,也是,那样漂亮聪明的孩子,怎么会惹是生非呢?
于是心里越发怜爱,冲进杂货铺里拿了条红围巾,给他围上。
少年唇红齿白,这条围巾更是点缀得他冷淡的脸庞鲜活艳丽起来。
“回家好好休息啊!”老板娘对着少年离去的身影挥手。
林知晏远远地看着她,眼眶似乎红了。
——可是他又能去哪里呢?
他没有等到答案。
因为就在他走离这个小巷的瞬间,铁棍打在后颈,他瞬间失去了意识。
醒来的时候林知晏觉得很冷。
他扭动手腕,耳边传来窸窣的金属摩擦声——他所处的这个房间很逼仄,可能伸直腿就能碰到对面墙壁。空气中隐约浮动着酸性溶液的味道,仔细嗅还能感觉到燃烧木炭后留下的灰烬味道。
自己现在竟然在化学反应室里?
嘎——
生锈铁门被推开,淡淡的烟草味随着马丁靴沉重的步履声靠近。
“过的还好吗?”
顾慎欣赏着林知晏狼狈的模样,心情大好。他愉悦地脱掉手套,替林知晏扯下眼前的黑色缎带,手劲又粗又重,带下一缕额发。
“这就是你接下来几天要工作的地方,怎么,还算满意吗?”
顾慎起身,道:“不满意也没办法,在你没有配出解药之前,你必须呆在这里。”
他用马丁靴的尖头踢林知晏清瘦的脚踝,剧痛袭来,林知晏忍不住咬紧牙关。
“自学成才的高材生,三天时间够吗?”
林知晏缓慢地抬起头来,却看到顾慎咬着雪茄,单手拉开配枪的保险,冲他无害一笑。
“当然,你一心求死也没关系,只不过你老娘那里吃的药,可能就到今天为止了。”
铁链骤然密集响动,像是上天降下充满怒火的磅礴大雨。
顾慎不紧不慢地夹下烟,呼出一口白雾,道:“你别急啊,我这不是还默许着药店送药过去么。你知道的,天天要派我的人盯着你们下城区的黑心诊所,太小题大做了。”
“所以我的耐心也就三天了。你三天做不出来,你和你老娘就都得死。你做还是不做?”
林知晏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做。”
顾慎看着他半跪在地面,高高挺直的脊梁上那被迫低下的头颅,放声大笑。
“这才乖嘛。”他表扬道。
随后的三天,林知晏醒来就开始制作解药,累了就在他清扫干净的角落和衣睡去。
昼夜颠倒地在第四天弄出了解药。
顾慎如约赶到,林知晏强撑着木桌边缘,顾慎皱着眉打量半天,最后喊来小厮先替他试药。
林知晏忍着喉咙的肿胀,沙哑地说:“别试了,没毒。”
顾慎没说话,却多瞥了他两眼。林知晏一身青绿道袍,连件氅衣都没有,单薄瘦削,显现出几分下城区人的清贫困苦来。
小厮喝完呲牙咧嘴的说苦,顾慎让他滚远点别碍眼,这才发现自家的佣人似乎穿的都比林知晏暖和体面。
顾慎冷笑,让小厮再折返回来,把林知晏沾满泥水的道袍和围巾也扒了走。
“脏得要命,直接给我烧了。”
林知晏烧得神志不清,却还记得伸手紧紧抓着小厮的衣角,顾慎骂道:“你还不走?!”
小厮把腿就跑,林知晏顿时失去依仗,踉跄着跌入顾慎怀里。
“哟,这就投怀送抱了?”他掐住林知晏后颈,那烧得满脸云蒸霞蔚的脸上终于露出几分清明。
林知晏勉强抽出精神说:“还…把衣服还给我…那是…那是…咳咳”
“那你求我?”
林知晏抬头,漂亮眼睛里水光潋滟。
他紧紧闭着嘴,但顾慎却觉得,他想听的求饶早就烧融了,尽数盛在林知晏瞳孔里,千回百转地荡漾着。
顾慎讽刺:“真该让你清醒的时候看看你现在这幅样子有多恶心。不过林知晏,这一切还没完呢。”
林知晏懵懂地看着他。
“既然你这么听话给我做出了解药,我自然要在放你自由之前感谢你一番对吧?”
他揪着林知晏手腕将他拽走,把人塞进马车里,迎面扔来他那件泥水斑斑的道袍。
“穿上。”顾慎命令。
林知晏一路上吹了吹冷风,这下烧糊涂的神志又灵光几分。
他不动,先问:“去哪里?”
顾慎道:“穿上。”
林知晏狠狠咳嗽,面若金纸。
顾慎倒不喊他穿了,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因为病痛苦苦挣扎的模样。
街边的景色迅速朝着更加灰暗破败的地方驶去,停在一家古朴的门口。
几个穿着打扮一看就是上城区的少爷围了上来,嘻嘻哈哈地打趣。
“哟,这还是头一次见顾少光顾烟花柳巷。您想要什么样的问我,保准让你满意。”
“你少说两句,顾少那眼高于顶,肯定非绝色不要。”那人止不住往马车里打量,“看这样子,是金屋藏娇了?”
顾慎笑而不语,那人讶异,兴奋地往前探头:“真给我说中了?顾少藏的娇,这得有多漂亮。”
“也不是什么藏娇。”顾慎淡淡地说,“和这里头的姑娘一路货色。”
顾慎转头,对上车内的那双眼睛,用口型传唤,出来,打个招呼。
顿时窗外的欢呼揶揄潮水般退去,林知晏只能记得顾慎那双高高在上,充满戏谑的眼睛。
什么让他制作解药,什么放他自由之前的感谢,一切都是假的。
顾慎的目的自始自终就只有这一个。
林知晏猛烈咳嗽,风寒来势汹汹,瞬间他直觉天旋地转,眼冒金星。
在自己面前关上的家门。
老板娘犹豫后婉拒的神情。
蜷缩在冰冷地面上的自己。
母亲缠绵病榻要吃的药,后颈现在都还未曾结疤的红痕,
被阻隔的前路,被踩碎的原型机,一重一重的大山从天而降,压垮他本就瘦弱的肩胛,胸中千百阻碍的潮水喷涌而出,他抓着领口急促呼吸,耳边盘旋着无数催促。
“怎么还不下来呀?是觉得看不起我们烟花柳巷的人吗?”
“果然是能造出原型机的人,读了书之后就是清高矜持些呢。”
我…我不是…
林知晏跌落在马车地面上,这些声音又变了个样子。
“你这个低贱的种族!”
“你和你愚蠢的白日梦就只能生生世世腐烂在下城区!”
林知晏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撑起身体,推开门,却在张口的瞬间,看到了一抹熟悉的红。
很远的角落,他看到杂货店老板娘脸上强烈的不可置信,还有她搀扶的母亲圆睁的双眼,和两行流入捂住脸颊的掌心里的泪。
他听到胸腔里传来碎裂的声音。
一切都结束了,他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脊骨再也没有力气支撑这句坍塌的身体,林知晏沉沉向前坠去。
在疼痛到来之前他闭上了眼睛。
他被人接住。
顾慎笑着说:“还喜欢我送你的这份礼物吗?”
他佯装可惜地感叹:“不过或许恩客看在你这张脸的份上,下手轻点。”
林知晏什么都听不见,他只觉得愤怒,绝望到死寂的痛苦里诞生出无可比拟的愤怒。
顾慎怀里的人越来越烫,就像是抱着一团正在熊熊燃烧的火焰。
顾慎顿觉不妙,拍打林知晏的脸颊:“喂,醒醒!”
林知晏勉强睁开一只眼睛,他的眼睛好像有火焰盘旋,烧得他曾经潋滟的眼睛蒸汽缭绕,妖娆妩媚。
他说:“既然你说我是妓子,那你当我恩客吗?”
顾慎怔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