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时候,郁家总是来来往往很多小朋友,短的住上两三天,长的住上一两周。
“祈安,和新来的朋友打个招呼,这几天好好招待人家。”每回郁新生带来几个不情不愿的小朋友,都会对郁祈安这样说。
新生这个名字,是爷爷起的,新中国之后几年,还是有很多人爱起这个名字。但郁新生老是抱怨他每天都是日暮,一点生气没有,整个人还迷信得很,娶了个老婆叫孟立楠,立楠,立难,想要挺起腰杆难,发酒疯的时候没少提这点。
来的小朋友很少有开心的,他们都在阳台里不出来,也不爱和郁祈安玩。孟立楠做好饭让郁祈安送过去的时候,才会说上一两句话。
所以,郁祈安对齐鲲的到来并不意外。
让她意外的是这个男孩的态度。
来的时候,齐鲲还不叫齐鲲。
是一个炎热的午后,南方夏季潮湿闷热,稍微动一下身上就起一层薄汗。那个时候郁祈安刚升初一,百无聊赖瘫在老旧的皮质沙发上看成龙历险记,纷繁的打戏看得她眼花缭乱,头晕脑胀。
不远处插了一个电风扇,一百八十度在绣鞋垫的妈妈和她之间旋转,偶尔传来阵阵微弱的热风。
窗外烈日不遗余力地烘烤大地,蝉鸣都被晒的减轻了声响,空气仿佛死寂一般地停滞。
敲门声响起,礼貌地敲了三下,停顿半刻,又敲了三下。
“去开门。”孟立楠头也不抬使唤她。
天气太热,整个人都软绵绵的,骨头仿佛快化了一般。郁祈安没好气过去开门,打开的瞬间,强烈的光线一下子涌进昏暗的室内,她眯了眯眼看着比自己高半个头的男孩。
“你找谁?”
“我找孟立楠,郁新生说让我过来住几天。”
挑廊里一阵穿堂风刮过,鼓起郁祈安的棕色小熊睡裙,带来丝丝凉意,还有……
酒的味道。
她太熟悉这种味道。
男孩身上白色坎肩被穿得五彩斑斓,和黑色运动短裤一起都变了形,空荡荡地挂在他身上。他脸上手上很脏,黑乎乎敷着不明物体,一双丹凤眼,漆黑的瞳仁像是纯澈无害的泉水,消减了几分锐气。
孟立楠闻言走过来,看见男孩的模样吓了一跳:“郁新生让你来的?他人呢?”
“说是有事,晚点回来。”
男孩的语气里多了几分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沉稳,他的眼神坚硬如一块石头,随时能将所见之物击碎,以至于当他与孟立楠背后的小女孩对视时,她不自觉地缩在孟立楠身后。
“那你进来吧,”孟立楠顿了顿,把他从头到脚扫视一遍,“那边是浴室,你,收拾收拾。”
屋子不大,因为阳光太烈,屋内拉上了窗帘,昏黄温暖。进屋便是客厅,沙发茶几电视一应俱全,就是有些蜕皮脱色,旁边木架子上堆放着各种杂物和空酒瓶,是被女主人收拾过的模样,但角落处还是积了一层灰。
本来是一室一厅的房子,卧室中间加了堵墙,硬生生挤出一个小房间,将将能放下一架小床,溜边塞了个发黄的木质书桌。拐角处每户居民都自己填了地板,隔出两平米左右的阳台,郁家在阳台边还做了个门。
房子在二层,若是拉开窗帘,采光应该不错。虽然拥挤狭小,但有个女主人在家,被收拾地妥帖整洁,没有低层房屋的阴暗潮湿,反而隐隐闻得见洗衣粉的香气。
郁祈安秉持有朋自远方来,友好相处外交政策,趁着男孩洗澡的时间,从卧室的零食柜里拿出一块青提味泡泡糖,小心翼翼放在摊开的掌心,生怕被手里的温度给热化了。
家里没有男生的衣服,孟立楠给他找了件郁祈安的宽松版T恤和短裤,承诺之后再给郁祈安买件新的,才勉强拿出来。
男孩收拾完后脸上却出奇地白净,因为太久没修剪,刘海蓬松覆在额头,遮住一半的眼睛。他扭扭捏捏穿着郁祈安春日朝气粉红色短袖,站在浴室门口不知怎么办。
郁祈安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大喇喇地上去,递给他一颗糖,“我叫郁祈安,你叫什么名字?”
“杨一良。”
“杨一良。”郁祈安跟着念了句,这个名字不太好听,太弱了。
杨一良和其他小朋友不一样,从他的出场就可以看出来。
他也不躲在阳台里,接过郁祈安的泡泡糖又故作镇定地往沙发走去。郁祈安还想问几句,孟立楠给她使了个颜色,也乖乖地坐在他旁边。
倒不是故意挨着他坐,这个风扇的辐射范围就这么大,小女孩抬起头望着杨一良,肉嘟嘟的脸上礼貌性地堆出假笑,又转头继续看这个令人头昏脑胀的动画片。
看到老爹出场,她跳起来“啊”了一声,若不是有顶针,吓得孟立楠差点一针扎进肉里,“你鬼嚎什么呢?”
“我说杨一良很眼熟,和这个老爹一样,干干瘪瘪的,身上没有肉,刚进门的时候头发也乱糟糟的,像个小老头。”
“乱说什么,给一良道歉!”孟立楠噌地站起,这女娃再无法无天,日后的路可就难走,定要管教一番,“还有,杨一良是你叫的吗?叫哥!”
还是杨一良站出来挡在两母女中间,“阿姨,不碍事,祈安没有恶意,我知道。”
郁祈安虽然被他救了一回,但是被一个刚认识的人喊自己喊得这么亲切,心里不是滋味。
门忽然被粗暴地推开,所有人都停止打闹,像是按下了暂停键。杨一良感受到背后拉住自己手的小女孩一滞,手上紧张地加强了力度,也跟着她们望向门边。
“一良已经到了?这儿有妈寄来的樱桃,正好你们洗洗可以吃。”
郁新生平静地开口打破了屋内异样的气氛,杨一良似乎感觉到两人松了一口气,紧接着旁边的小女孩跑上前去接着一大箱樱桃。
郁新生也不管小女孩力气够不够,像是习惯性地递给她。郁祈安抱着高出她脑袋的箱子,趔趄着往后退了几步,被凳子绊倒的瞬间,后背贴上一个温暖却硌人的东西。是杨一良,箱子被他稳稳接了下来。
“妈也寄太多了,吃不完就浪费了。”孟立楠打开箱子翻了翻,运输途中已经压坏了好些。
樱桃向来不便宜,郁祈安知道家里从来舍不得花钱买,只有老家樱桃成熟了,沾奶奶的光能吃到一点。
“我们拿去卖吧?留一点吃的,卖掉一点。”
孟立楠听后急忙拉着她不让再说,老人家的心意怎么能转手卖出去,怕是要惹得郁新生不高兴了。
郁新生今日却一反常态,听后不仅不恼,还欣然同意,让杨一良一起去,顺便带他熟悉熟悉这里。
杨一良听出两人的话里有几分不自在,也没做多想,快走一步反而带着郁祈安出了门。
门关上的瞬间,郁新生立马寒声道:“杨一良来的时候,被人看到没有?”
“没,没有,当时外面就他一个人。”
“现在形势紧,他先在这儿住一段日子,你关照着。”
*
下午五六点,夏日的暑气还未消散,小城街道上渐渐地多了些行人,榆树阴下三三两两老太太围坐着闲聊,手里还拿着出门买的东西,各自的小孙子孙女在跟前嬉闹。
杨一良身长腿长,就算抱着一大箱樱桃也走得很快,特别还穿了一身粉粉嫩嫩,恨不得找个地下通道走。郁祈安虽说只矮了半个头,也要小跑着才能跟上。
她在后面落下一大截,气喘吁吁撑着膝盖,朝杨一良背影喊:“你知道去哪儿卖吗走这么快!”
“哥!”
杨一良忽然顿住,怔愣地转身,小女孩满头是汗,捏着自己胸前的T恤一个劲儿扇风。
“我知道,走快点,去晚了就卖不完了。”
他嘴上这样说着,步子还是迁就着慢了下来,等郁祈安跟上,试探性地问了句:“你和你妈好像很怕你爸?”
半天没听到回答,他快速掠了一眼旁边的姑娘,她头埋得很低,于是补了句,“不想说就……”
“嗯。”郁祈安闷闷的声音从胸腔挤出来,虽然很小,足以让他听见,“但他不喝酒的时候还好。”
“热的话把头发扎起来,有发绳吗?” 看她小脸上密密麻麻铺着一层汗珠,杨一良腾出右手,伸过去,拇指在女孩额头轻轻擦了擦。
似乎是被他的动作给吓到,郁祈安突然像个受惊的小兽别过脸去,又感到自己动作太大有些不礼貌,扯开话题:
“哥,你爸妈呢?”
换做是别人,郁祈安不会问这个问题,以前的小孩每次被问到都会哇地一声哭得泣不成声,然后她被郁新生打一顿,渐渐地就不敢问了。
她以为杨一良不一样,只是小孩出于本能地脱口而出。毕竟他们这个年纪,父母几乎就是整个世界。
这次轮到杨一良默不作声了,郁祈安心领神会也没再问,跟着杨一良往菜市场的方向走去。
碧空如洗,一两朵云悠闲地飘在西南边,软绵绵地躺在天上,远山朦朦胧胧绵延在路的尽头,路边尽是油油的绿意。杨一良说云的那边是彩云之南,山水美得像一幅画,有机会一定要去看看,郁祈安说她也想去,让杨一良一定带上她。杨一良拗不过这个话痨,随口应了声好。
下班时间前后,菜市场还会有一波热潮。菜市场在半个足球场大小的空地上,已经零零散散摆上了地摊,空心菜、小白菜正值应季,番茄滚圆粉嫩,红辣椒明艳水润。
有的摊上虽然没人,早就用一个凳子或者一个箱子占了绝佳的位置,所以看着没几个摊,其实好位置都没了。
“小杨,又来了?”一个婆婆坐在十字路口,一定是整个菜场最佳的位置,进出都会路过这儿,她看见杨一良热情地招呼他们俩。
“嗯,邓婆婆,我们来卖一些樱桃,可甜了,送您一些。”说着杨一良伸手在箱子里抓了一大把塞给她。
郁祈安焦急地想拦住,又拉不下脸面,这么一大把卖了多好啊。她根本没来得及考虑杨一良为什么会认识这位老婆婆。
邓婆婆见他后面跟了个水灵灵的小姑娘,小姑娘又见自家哥哥这么不会做生意,气的跳脚,乐地连忙说:
“不白吃你们的樱桃,坐我这儿卖吧,这么好的位置,别人还轻易从我这儿分不走哦。”
郁祈安看了一眼杨一良的脸色,见他点头,也屁颠屁颠坐过去。
地理位置好果然重要,懒得走的打工人,在门口看到想要的菜就直接买了。杨一良吆喝得似乎十分熟稔,又说樱桃怎么甜,又说提前上架的价格算公道,还拿出自家种植没有农药这个杀手锏,对注重绿色食品的人一招毙命。
她就坐在旁边,专心地啃邓婆婆给的番茄,来买菜的人夸她长得好看,她就露出一口血红的牙笑笑。然后目瞪口呆看着舌灿莲花,与之前判若两人的杨一良瞬间卖光箱子里的樱桃。
郁祈安:厉害了我的哥。
回去的时候孟立楠在厨房做饭,郁新生躺在沙发上玩手机,看见两人回来,孟立楠挤出一个微笑,也不是很在乎地问了问卖完没,结果没想到两人掏出了红灿灿两百元大钞,有些吃惊。
孟立楠此时换了件长袖,不自然地把领口往上拉了拉,又说洗洗手可以吃饭了。
饭桌上一股酒气袭来,郁祈安警惕地看了看郁新生,见他没啥反应,一顿饭吃得像在森林里觅食般,随时会被天敌夺去性命。
“刚才我们遇到警察抽查,要看我们的户口本,我说我有身份证,吃完饭给送到所里。”
杨一良一句话把气氛降到最低温,郁新生手上的筷子被猛然砸在桌面上,一时间剑拔弩张。
他却继续说,声音里丝毫没有畏惧,“补办个临时的就可以,没有户口本不是更容易露馅?”
“我打听过了,补办身份证有个家长带过去,不会查太多。”
郁祈安不敢继续夹菜,看孟立楠一个劲儿对自己摇头,大气不敢出。忽然杨一良在餐桌下伸过手来,稳稳把她的小手包裹住。
良久,郁新生开口,“你带他去看看,带上祈安的户口本,情况不对直接带回来。”
门被关上,闻到边上的酒气,郁祈安忽然瞳孔放大,她不知道怎么单独和喝酒的郁新生相处,颤颤巍巍开始收拾餐桌,郁新生也不管她,端起酒瓶坐回沙发上。
“去云南要身份证,没有你爸爸的同意,我们都没有身份证。”
“那怎么办?”
“待会儿回去,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要说话。”
“好。”
郁祈安不停在胃里反刍这段对话,隐隐感觉不对,但见杨一良反抗郁新生的模样,她又不自禁想相信他。
杨一良看出了这个家庭的不对劲,就是想要个身份证,然后找个机会溜出去。之前没有身份证的日子太苦了。
“阿姨,我想改个名字,杨一良不好听。”
“你想叫什么?”
“我想叫齐鲲,鲲鹏的鲲。”
少年的声音稚嫩却异常坚决。
既然出来了,就和原来的家彻底断了联系。但他没想到,他的这个决定直接将自己锁死在了这个小城。
齐鲲在派出所被发现没接受完九年义务教育,强制进入镇上的初中就读初三,和郁祈安一所学校。
“齐鲲,那就跟着阿姨和祈安一起住好吗?把书读完。”孟立楠叹了口气,看着这个瘦小的男孩。
“好。”
回去后,孟立楠把事情如实告诉郁新生,换来一阵预想到的雷霆。男人随手拿起什么东西就往她身上砸,好几次差点砸到郁祈安,都被齐鲲挡住。
一时间锅碗瓢盆落地的声音,小孩子害怕尖叫的声音,女人哭喊的声音,不可开交。
好在他的怒气在邻居好意敲门提醒后稍微减弱,郁新生拧着一股气磨着后槽牙指了指齐鲲后摔门而去。
齐鲲没有床铺,将毯子铺在郁祈安床边,只有书桌的宽度,少年身形还未长开,恰好可以躺下。
郁祈安躺在床上,从刚才到现在一言不发,看向齐鲲的眼神里带着陌生与恐惧,一直避着他。
窗外没有月亮,星星少得可怜,暗淡的光洒在齐鲲迷茫的脸上,这是他这么久第一次住在房间里,他却利用一个女孩的信任,深深伤害了她。
“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他知道郁祈安没睡着,缓缓开口,因为太久不说话,声音变得干涩。
半晌没人回答,他半撑着爬起来看过去,女孩闭着眼睛背对着他,窗外清冷的光铺在她身上,露出的手臂和小腿显得苍白无助,脸上一条若隐若现的泪痕划过。
他注意到床头柜上放了一对白色的东西,没仔细看又躺了回去,忽然发现手边不知何时放了一个创口贴。
齐鲲双手枕在脑后,缓缓叹了口气,小声道:“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