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夏天炎热干燥,沙尘和柳絮轮番进攻嗓子,粗粝的磨砂感久久哽在喉咙中间,难以消散。
今年是郁祈安在这里的第四个年头,她压了压帽檐,仰头直视天上的光源,该毕业了。
视线移开,眼前一片漆黑,她索性闭眼思考了半秒,瘸的是左脚还是右脚来着。
嗯,应该是左边。
接着左脚不自然伸直,拖在身后半步,肩膀一高一低地走入阳光下。
前不久导员拉着院里志愿时长严重不足的学生进行了一次长谈,郁祈安有幸参加,她的出现给在座的同学或多或少一丝震撼。
郁祈安不是热络的性子,大学除了青年志愿者协会没参加什么社团,每天都能在图书馆座位上看到她米黄色的书包。黑直长发流畅滑落脸庞,映衬肤色愈发晶莹雪白,葱削指尖将额前八字刘海別在耳后,挺翘的鼻梁和浓密睫毛在脸上映出深浅阴影,顺着干练清丽下颌线一直延伸到修长脖颈。
冰冷婉雅的美人,瞬间令人脑补出毫无弱项的美人学霸角色。
但郁祈安和这些毫无关系,她一紧张就说不出话,经常忘记今年的年份,考完试转头就想不起题目内容。虽然爸妈起名寓意祈盼顺安,她前几年的日子不可谓逃离安稳,且逃得彻彻底底。
如果不是那人在黑暗中摸索着牵起她的手,递来一盏灯,她不会有闲情在空调充足的阅览室尽情神游。
似乎为了不让他失望,她一直在努力,哪怕知道自己天分不足,一直不温不火。哪怕,他们再没有联系……
郁祈安伸长手脚,放肆地伸个懒腰,她很享受图书馆的宁静,墨水和纸质书籍的气味让她心静神清。直到,手机忽然疯狂震动,她才想起被遗忘在身后八百米远的会议。
八百米对她来说真的很远,五分钟如果能够跑完,她都像经历了一辈子,砂砾感在喉咙里磨出血腥,无风的操场被她在耳边劈开呼呼风响。
导员看到她尽力压抑的沉重呼吸,纤纤细指放在胸膛一起一伏,眼神毫无波澜看了看最后的座位,算是给她指路。
“所以,我们会尽力安排一些校内志愿活动,让你们不至于因为时长不足,毕不了业。”
郁祈安穿了一件月白色长裙,裙摆滚起一层褶皱,微微膨起,像个瓷娃娃。刚坐下来像是屁股长刺了一般拉扯裙子的她,堪堪感受到一阵凉风伴着尾音加重的“毕不了业”,直击而来,她停下手上的动作,目光坚定,一脸严肃地迎上。
导员再次重申:“明天的禁烟校园志愿,你们最好都尽力参加,记得没错的话,有的人就差这么几小时了。”
这位辅导员年轻气盛,新官上任三把火,刚当上导员又揽上了社团负责人的活,好巧不巧,正是青协。
因此他和郁祈安一来二去还算熟络,知道一点她的事情。这个姑娘表面上一声不吭,做起事来又一丝不苟,特别专注帮助失散家庭重圆,心底还算不错。姑娘老是自己和自己较着劲儿,像是拼命挤开石缝的野花,清高却固拗,他能帮也愿意帮一把。
禁烟活动为了辐射社区,一部分人需要穿着红马甲,小红帽,到校外去举牌子呼吁,乍一看就像是迷路的小红帽举着横幅找狼外婆家。
外面日头正盛,郁祈安虚着眼睛转过头来。
她当然不想去,摸了摸膝盖上结痂的伤口,又使劲一按,嘶,还隐隐有些刺痛。
“老师,我腿瘸了,能申请在校内吗?”教室最后,一根白皙光滑的手臂大喇喇举起,她脸上还演出了几分歉疚。
于是,秉持关爱残弱小的初心,她成功获得了校内外站岗的名额。
至于为什么是校内外?
她好巧不巧分配在校门口,红色马甲在灰白校门前格外明显,脸上再阴沉些,吹胡子瞪眼,活像个门神。
身边还站了一位瘦得麻杆似的门卫大哥,脸上留着粗拉拉的胡茬,个子很高,却弓腰驼背,这一身混淆警服的保安服都没能把他的气质撑回来。
保安大叔烟瘾上来了,本来还想躲着郁祈安,转到拐角点悄摸摸点上一杆烟,转头看见她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立马打消了念头,双手交握在身前,和她隔着五六个人的距离,并排站着。
郁祈安注意到门卫大哥的不对劲,拆开兜里的泡泡糖,丢了一块在嘴里,青提味,心情也跟着好了些。她扔给旁边大哥一块:
“抽烟有害,嚼泡泡糖吧。”
阳光肆无忌惮泼下来,像是倒了一盆开水在大地上,瞬间蒸腾起没有水汽的热浪。他们站在榆树斑驳阴影下,寂静无声,两张嘴一翕一张。
郁祈安不算高,但身材修长,比例恰到好处,粗硬的红色马甲被挺立的肩膀撑起,自带几分清冷傲气,她穿了一件米白色冰丝阔腿裤,笔直流畅的线条垂直坠落,在鞋背位置堆出一弯褶皱。路过的人很难不注意到她。
学校里认识她的人也不少,只是很少有人追她。因为一个连她也不知道的原因——有个男人在追她。
据说有人向她表示好感后,总会遇上那个男人。男人个子很高,宽松黑色坎肩短裤,肩膀和胸腹被锻炼得肌肉块垒分明,留着寸头,剑眉锋利凶狠,不好招惹。
也有人说这个男的一身棕色西装,挺拔俊立,短发将将遮住眉眼,文质彬彬却又给人强烈距离感。
还有见过的人说这男的是个艺术生,留了好长一头长发,遮住大半张脸,眼神里满是懒散懈怠,又带着一丝锋利阴冷。
总之,这个人不好惹。
也似乎因为他的“好心提醒”,没人在郁祈安面前提过他。
“咦,内个姐姐好好的不学,烟抽得一愣一愣的。”旁边保安大叔一开口满嘴天津味儿,“不过这身材,练得好哇。”
郁祈安鄙夷地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梧桐树下,阳光在墨绿色阴影里跳跃,风拂叶稍,簌簌作响。有人站在公交站旁,发圈脱落,一头鸦羽般长发柔顺自然,又在风中凌乱。
中性打扮,灰黑宽松版T恤,运动短裤。手臂上肌肉线条隐约锋利,不夸张,带着少年的清爽,长发落肩,又像是个迷途的文艺青年,委实矛盾。
她有些局促地蹲下去捡起发圈,迅速在脑后绑好,然而她的右手,细长食指和中指间……
“咦,姐姐,他在抽烟,您要不受累去劝一下?”
郁祈安听不习惯这位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大哥叫自己姐姐,她不耐烦地向那人走了过去。
*
公路被晒得滚烫,路过车辆的尾气像一朵朵棉花,将齐鲲紧紧包裹,眉头微拧,他取出一根香烟,衔在嘴角,右手火机擦出火星,垂目,点燃,行云流水一套动作。
手机震动,叫“更子”的人发来一条信息。
【鲲哥你行啊,在公交站等几分钟车都能引起一波浪潮。】
【咋地,哥们儿现在男女通吃?】
他点开发来的一条链接,是身后这所大学的论坛,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偷拍了一张侧影,眉棱锋利,鼻梁高挺,嘴里叼着一根烟,眼里满是倦怠和不耐。
【滚】
他只回了一个字。
他实在受不了这头长发,又懒得去买或者说不好意思去买发圈,在家里恰好看到她剩下的,就拿来用了。还好她小的时候审美没有太少女,发圈一律是深色系,不加修饰。
只是这些发圈都太旧了,经常扎不稳,该死的理发店把他的发质又养的丝滑柔顺,更加挂不住发圈。
好在时间快要到了,他再一次不耐烦地捡起发圈,默念了一句。
余光里,有个老奶奶似乎在朝自己走来,一瘸一拐地,步履维艰的模样。他闭眼最后吸了一口,将剩余大半根掐灭在垃圾桶里。
尼古丁在肺部刺激神经,辛辣,醇厚。他眉头舒展,缓缓吐出淡淡烟雾,忽然嘴唇一热,碰上了什么柔软的东西。
他下意识长腿往后迈一大步,吐出胸腔剩余烟雾。看清眼前忽然出现的女孩后,眉头拧成一个疙瘩,眼睛里全然没了温度,阴鸷清冷,一边嘴角却邪意地上扬。他声音被尼古丁浸泡,带着沙哑,却又几分轻佻:
“操,几个意思?”
郁祈安忽然刹在原地,显然被这突然的“吻”给惊住了。
后面隐约传来看热闹门卫大叔一连串的“我去,我靠,妈呀,刺激!”
这么说来,那中性的打扮就合理了,虽然看不清脸,但这姑娘一定很飒。
齐鲲面前的姑娘脸涨得通红,双手无意识在扭在身前,“我,我喜……”
“我可不是什么好人,滚蛋。”
齐鲲憋着气擦了擦嘴,舌尖舔着后槽牙,没好气地说,然后将脑袋别开,一秒也不想看见她。
这大学的姑娘怎么这么开放,不知道那家伙在这儿学坏了没有……
想想他的眉峰又无意识拧在一起,被占便宜了还不能还手,真他妈憋屈。
忽然他瞳孔一闪,如蜻蜓点水,荡漾出一层层清波。
虽然只是一个背影,他却非常熟悉。长高了,皮肤还是很好,头发留长了。呵,还是一脸高冷,生人勿进的模样。
郁祈安本无心插足这些情感纠纷,她过来劝导禁烟也是不想一直和门卫大哥傻站着,现在又怕那被强吻的姑娘尴尬,立马转头往回走。
此时,一头发稀疏,一看地方就支援中央多年的大叔从她旁边经过时,却在她大腿旁不痛不痒掐了一下。
“靠,你有毛病吧!”郁祈安冲那人背影喊道。
齐鲲剑眉一挑,这脾气,果然变了些。
那中年男人似乎耳背,不紧不慢地继续朝前走。郁祈安三步并作两步,横插在他面前,一把抓住男人的肩膀,语气冷淡:
“我可不是什么善茬,随便能欺负的。”
那男人骂了句有病,眼神躲闪着快步往前走,不知是不是被郁祈安狠厉的眼神给震慑住,逐渐开始小跑。
这时,保安大哥眼里,奇迹发生了,在365天寻常的日子里,默默地发生着。
郁祈安活动活动肩膀和脖子,取下耳朵里的助听器,揣进裤兜,如果不是故意摘下来,助听器遮掩在浓密的头发里,根本难以发现。
她吐掉嘴里的泡泡糖,然后,可怜兮兮的瘸腿姑娘一秒后健步如飞。
她,郁祈安,八百米耐力跑不行,可不代表五十米冲刺是弱项。
毕竟,小时候就是被那个人带着逃命逃出来的。
如果说刚才所有的情绪还在隐藏,理性控制着他不能轻举妄动。在看到女孩撩开长发,摘下助听器的一秒,所有自己搭建的情绪堡垒,在一瞬间崩塌,如洪流席卷泥沙,荒芜的地上,他败得一塌涂地。
郁祈安一个纵跃将那人正正扑倒在校门口,她毕竟不是一个成年男人的对手,力气稍微有些吃劲,她皱眉望了一眼保安大哥。
大哥显然当了这么久保安还没上场练过,郁祈安只听见耳边一阵“卧槽卧槽卧槽”逐渐清晰。
大哥总算没掉链子,虽然搞不清情况,怎么说都得帮自家学生,将那人稳稳控制在地上。
就是,嘴碎了些……
她从兜里掏出一个助听器,戴在左耳,伸手抓住那人头发将脑袋往上掰了掰,“在校门口骚扰女学生算你胆大,看见那是什么了吗?摄像头,老子不让人渣在局子里蹲几天,就不信郁。”
保安大哥也仰头望过去,看清摄像头的位置后,眼皮跳了跳,心虚地俯过身小声迅速在郁祈安耳边说了句:
“坏了。”
不过那人并没有听到,听到有监控,立马求饶。
郁祈安掩饰住瞳孔里的惊讶,让那人把手机取出来,这种人渣的相册里说不定还有些猥琐的偷拍。
果然。
她一气呵成,全部永久删除。
放那人走的时候,保安大哥还对着背影的空气狠狠踢了一脚,才发现郁祈安还坐在地上。
米白色的裤子在地上滚了一圈,头发散乱地批在身后,颇有几分流浪汉的气质。他目光忽然滞落在膝盖处渗出的猩红色:
“呀姐姐,你的腿。”
郁祈安戴上右耳的助听器,正把裤腿挽起来,再柔和的面料触碰到伤口都针刺一般地疼。她不在意地笑了笑,“唉,好不容易结痂的,又破了。”
“大哥,我这算工伤吧?能不能回宿舍处理一下再来?稍微翘个班。”
保安大哥还没来得及同意,一头披肩长发挡住他的视线,看清楚来人的脸后,他喉结不自然滚了滚。
“男,男的。”
男人单膝跪地,不客气地伸过手帮她挽起裤脚,看到伤疤的位置,眼神微动,声音也带着几分压抑,“骑车摔的?”
郁祈安太久没见到这张脸了,当她抬头撞上齐鲲的眼睛,深色瞳眸恍若巨大的黑洞,将她吸进去,进入多年前的噩梦里,齐鲲还是一张臭脸怼天怼地,但是去哪儿都会随手拉上她,就像他进入她的世界那么自然。
她忽然像忘了身处何处般僵在原地,同时也忘了呼吸,直到被齐鲲凑在她脸上的一个响指给拉回神来。
还是这么惹人厌。
“哥?”
太久没叫过这个字,话卡在嘴边良久,说出来略带生疏。
齐鲲除了一头长发没怎么变,阳光下五官倒影出阴影更显挺立。更高更瘦了,颊颌线锋利明显地存在,添上几分成年男人的稳重,开口声音沉沉的:
“这么多年没见,养个白眼狼也知道放个屁恶心养他的人,你倒是一点消息没有。”
看他穿着,应该混的不赖。他好像从来就是这样,像一株野草,不论在山涧石缝还是高楼石墙,都能长得很好。
多年的相处让她不能全然漠视,又看到这蓬松浓密的一头长发,郁祈安还是忍不住扑哧一声。
“头发长长了。”
女孩的笑在阳光下明艳动人,这声笑隔着时间和距离,将面前的两人拉近,仿佛不曾分离,一如从前亲近。
齐鲲知道她在笑什么,眼神里也折射出几分温柔,甚至有些羞怯,嘴角弯了弯,“你也是。”
只有保安大哥盘着腿呆滞在旁边,看了眼男人,又看眼女孩,一个锋利张扬,一个清婉柔和,怎么会是兄妹呢?
本就因为太阳光线皱成一团的脸上露出怀疑人生的表情,开口声音不自然高了八度。
“哥?哥!”
齐鲲嘴角有染上一抹粉红,应该是刚才躲闪的时候不小心蹭上的,郁祈安正要伸手帮他擦掉,忽然想起什么,手在空中拐了个弯理了理自己的刘海。
齐鲲注意到她的动作,眉尾一挑,正要说什么,脸上忽然被粗粝且不温柔地划过,还揉搓了几分。
好人保安大哥也看到他脸上不协调的红色,热心地帮他擦了擦,还顺道发表了自己的感言,“小伙子皮肤很嫩的嘛,现在的姑娘胆子太大了,你也长得太好看了。”
靠,今天出门不看黄历,他齐鲲被一个保安大哥擦嘴了。
齐鲲眼里像是看不见保安大哥,别过头去熟练地扶过郁祈安,“带你去前面的药店处理。”
忽然跌进齐鲲怀里,明显感受到他的体温炙热,男人的气味将郁祈安包裹,她几乎脱口而出:“情债处理完了?”
齐鲲怔愣一瞬,垂目看向怀里的女孩,半边嘴角不屑地上扬,语气玩味,“还差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