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字荒原的流放之歌 第42章 第 42 章

腾的一声，仿佛有无数盏日光灯亮起。

又是一个纯白的空间。

何喻之看见前方有一名背对他的男子。

是何永然。

“谢谢你。”他转过身来说道，面色中透露着疲倦与歉意。

“这是怎么回事？”何喻之紧张地问道。

他只记得大培养仓碎了，然后自己……晕了过去，并看了一段何永然的回忆。

“你接触到了培养仓中的液体，并释放了我的意识。”何永然解释道，“这不是单纯的培养液，还是记忆涌流之水。”

何喻之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这时，更多之前的画面回到了他的脑海中。他忽地担忧起来。时间过去多久了？白修辰是否还在和智械卫兵们缠斗？

“……爸，你了解库房现在的情况吗？”何喻之试探性地问道。他记得培养仓中的何永然双目紧闭，因此并不怀揣希望。

何永然却给出了他的答案：“我伪造了故障，封锁了库房，还关闭了这里所有的智械卫兵。首领一时半会儿进不来。至于你的朋友，对象……你暂时不用担心他。”

原来何永然知道他们的关系。

何喻之松了口气，又觉得很惊诧：“你有这么大的权力？”

“我是整个计划的主管，”何永然道，“而且通过外接的金属元件和电线，我拥有了一些智械的能力。”

原来如此。

何喻之盯着父亲，依旧有些难以相信刚刚发生的一切。

他从未真正原谅过父亲。虽然之前听说他是特别执行员后，何喻之少了些偏见并多了些尊重，但现在的真相却重新让事情复杂化了。

诚然，何永然是为了让他活下去而选择给智械卖命。

何永然也不断用音乐激励他。

但父亲确实是个不折不扣的叛徒。

何喻之拿不定主意该如何对待他。

“我们现在的对话，首领是听不见的。”何永然向他承诺道，“所以你有什么想说的都可以说。”

思前想后，何喻之还是决定信任父亲。何喻之直接选择了最紧要的话题：“我希望你可以帮我们一个忙。”

“正有此意。”何永然低声道。

“我希望你把智械联合体的阴谋广播给所有的试验体，然后让他们共同在新邦联发声。”

何永然却面露难色。

“你做不到。”何喻之平静地陈述道，实则内心一沉。

何永然垂下视线：“我不能同时控制那么多试验体。”

何喻之心头一寒：“如果只是一部分人呢？”

何永然却道：“我在构思另一种方案。”

“你说。”

何永然将手插入口袋，道：“我会去拦截空间站的密码，并解除对地核弹。如果这时可以按下断电按钮……”

智械联合体就会陷入瘫痪。

这是一个过于宏大的目标；何喻之的心脏也再次提到了嗓子眼。

断电按钮在战略信息部大楼，而他恰巧认识一名战略信息部员。

——可江止岚被停职了，而且还是他害的。

何喻之心中的希望顿时消散了大半。

“我可以控制一名试验体潜入按钮控制室，不过这样风险很大。”何永然道，“而且他们之中，没人熟悉战略信息部。”

既然如此，何喻之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去问问江止岚。说不定她还与战略信息部有什么关联。

可是，要怎么联系她呢？

何喻之向父亲解释了江止岚目前的状况。

“你可以把我的声音投给一名试验体吗？然后让他把计划转告给江止岚？”何喻之问道。

何永然道：“当然可以。我会让他用仿脑元件把整个画面转给江止岚，并用同样的方式把江止岚的拟真形象接进来。”

这方法听上去不错，何喻之也松了口气。只不过，想到要控制别人的行动，他心中还是有些膈应。

这时，他又想到了一个问题。

“这样做，会不会消耗你太多能量？”他关切地问道。

“不会。”何永然微笑道，“这只涉及到基本的信号传输和仿脑元件的操控，所以要不了多少能量。”

他的笑容中仍然带着歉意；何喻之觉得有些难以直视他的双眼。

何永然继续道：“既然都安排妥当了，那我就着手联系试验体了。”

何喻之说好。

于是何永然背过身去。

二人陷入了沉默。

何喻之不敢打搅他，也不知道会等多久。没想到等了不过半分钟，背后就传来了脚步声。

他回过头去，果然看见了江止岚。

后者表情狐疑，四下打量着，半晌才问道：“刚睡醒就把我拉进这里，不打算解释一下吗？”

她的话提醒了何喻之——他一晚上都没睡，却一点都不困。准确来说，他不敢有丝毫倦意。

何喻之走上前去，向她描述了事情的背景与整个计划，并问她是否还能进入战略信息部。

“我知道你被停职全是因为我……”何喻之愧疚地补充道，“我——”

江止岚打断他：“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那你现在道歉就是在浪费时间。”

何喻之噤了声。

“我的一个副手有权进出按钮控制室。我可以借用他的通行证。”江止岚道，“但这里有一个问题。”

何喻之知道事情不会这么顺利。

“是什么问题？”他问道。

“监控，当然监控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管理监控的部员，还有其他在岗的人。”江止岚环抱双臂，“必须得有人引开他们。”

“这个时间点，战略信息部有多少人在上班？”何喻之问道。

如果只有个别部员的话，也许可以让何永然派人去引开。

“很多，”江止岚道，“24个小时没有区别。而且，就算你们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我也要至少半个小时才能到达战略信息部大楼。”

何喻之望向父亲。后者解答道：“库房的故障状态还能维持47分钟，然后会被智械破解。”

这时间应该是够的。那现在剩下的问题就是……

“我知道该怎么办了。”何喻之道。

***

半小时后。

“直播开始。”艾芙琳的声音传来。

艾芙琳曾帮助何喻之查找父亲的基因，但何喻之当时并不清楚她的身份。艾芙琳是江止岚的好友，还是战略信息部在意识管理所的对接人；更重要的是，她是意识上传推广小组的负责人。这意味着她有一个特权——她可以随时对全新邦联的公共屏幕进行紧急投屏。

这就是为什么何喻之的《造声》首唱直播出现在了战略信息部正对面摩天楼的大屏上，尽管他的专辑对意识上传的推广毫无帮助。

江止岚已乘坐浮空车到达了战略信息部附近，而何永然也已顺利截获了空间站的密码，并做好了解除核弹的准备。但他不能立即行动，因为智械首领会收到异常提醒；他必须得等到江止岚按下按钮的前一秒才能解除核弹。而何喻之的演唱，正是引开部员注意力的关键。

何喻之的状态并不是很适合唱歌——疾病令他感到有双大手扼在咽喉，使得呼吸本身都成为了难事。但何喻之的这个状态不会维持太久——等何永然忙完这个任务，他就会亲自替何喻之修缮身体，使他恢复正常的寿命。江止岚会驾驶战机来接他们回家；一切都会回归正轨。

于是现在，何喻之正站在他想象中的舞台上，对着看不见的观众们问好鞠躬。

他感受到了熟悉的紧张；恍惚间，他变回了半年前的自己，在地下通道与黑箱剧场踌躇。

“要为自己而唱。”他想象着白修辰的声音。

不——这太单薄了。现在的他不仅要为自己，还要为白修辰，更要为全人类而唱。

“你的直播间也上热搜了，有很多人在通过仿脑元件收看，”艾芙琳催促道，“快开始吧。”

这再次出乎了何喻之的意料。

他深吸了一口气，拿起了想象中的尤克里里，并合上了双眼。

***

第一首，《月下私语》。是外婆的启蒙，也是父亲的祝愿。是虚无中的明灯，也是破局的勇气。

第二首，《缺位》。是父亲的罪与罚，也是母亲的思念与坚守。从来就没有无条件的原谅，只有自我救赎能够让灵魂解脱。

第三首，《慢性疼爱》。是诅咒，也是缘分。被人间流放的生灵在死亡的边际共舞。在爱情主题与白修辰小提琴的加持下，这首歌的热度达到了全EP最高。

通过艾芙琳传来的画面，何喻之注意到越来越多的浮空车聚到了战略信息部周围，应该是他的粉丝们。

“战略信息部正在忙着支开他们。”艾芙琳道，“江止岚，你那边怎么样？”

“已经到达控制室附近。”江止岚道。

何喻之在心中表达感激，并继续唱了下去。

第四首，《异托邦之夜》。他幻想与朋友们一同站在旧日的废墟下，围着火堆祈祷。在时空的夹缝中，他们寻觅着人类本真的力量。进步的火种从来就没有熄灭，而他们需要的，不过是一个燎原的契机。

江止岚说她进入了控制室。

最后一首，《回响》。是平凡的现实，也是最易令人忽视的美。何喻之一直没想明白为什么他的作品会火，可当他久违地再次听见地下通道的声音时，他忽地就领会了缘由。正如絮语工坊的理念，在这样的时代，或许越原初的试听体验便越是珍贵。

幸运的听众得以控制音轨，将这首曲子化为大家共有的作品。

何喻之重新吟唱起催眠曲的歌词：

“……闭上眼，沉入梦境的星海。

你会见证宇宙的奇迹。

你会成为命运的主人——”

“我准备好了。”江止岚道，“何叔叔，解除核弹吧。”

“好。”何永然道。

一秒后。

“解除成功。”何永然跟进道。

“断电成功。”江止岚这边也传来了好消息。

何喻之继续演唱，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但他几乎落下泪来。

江止岚问道：“联合体情况怎么样？”

何永然没有回答。

何喻之也很想知道外面的情况如何，但他还需要顺利完成这场演出。如果成功了，智械联合体及其空间站的充电磁场将立即停止工作；根据休战合约，首领在接下来的半小时内有权使用备用电源，但在调度系统与对地核弹双双下线的情况下，它的威胁将化为乌有。

当然，没有任何人可以保证他们的方案万无一失。如果失败了，何喻之的首演也将成为他的谢幕演出。

他正思考着该用什么样的感谢词来结尾，舞台却猛然一震。明亮多彩的灯光开始闪烁，接着陡然堕入了黑暗。

***

何喻之跌倒了。

他不知道直播是否还在继续，于是小声问道：“艾芙琳？”

没人回答他。

“爸？江止岚？”

依旧没有回音。

断电应该不会影响他与父亲的联结空间，因为按照何永然的说法，他们是通过培养液进行沟通的。

“爸？”何喻之爬了起来，再次问道。他站得不是很稳，因为空间还在时不时晃动着。

就算他们的方案失败，首领突破了库房的封锁，他也应该直接被拉出这个联结空间才对，而不是被困在了黑暗之中。

就在这时，何喻之听见了极低的人声。

“喻之……”

“你在哪里？爸？”何喻之焦急地四下摸索着，“你还好吗？”

何永然轻笑了一声，又咳了起来，听上去状态不佳。更奇怪的是，他的声音并不来自于某个特定的方位，而是在空间各处流窜着。

“怎么回事？”何喻之停下脚步，紧张地问道。

“解除核弹的时候，我被……”

“它们做了什么？”

“防，防火墙……”何永然喃喃道，“电流……”

何喻之心头一痛。“告诉我该怎么做，”他急着说道，“我可以帮你——”

“不，不用管我了，”何永然艰难地说道，“对不起……喻之……若霏……”

他的声音越来越弱。

而后，再无声响。

何喻之等待着，缄默地望向黑暗。

晃动愈发剧烈，直到几秒后，他感到了一股巨大的推力直冲胸口。

何喻之奋力地推拒、吸气，直到整个黑暗的空间缩小、再缩小……

他感到自己浑身浸湿，坐在冰凉的地面上，背靠大培养仓底座。

他回到了现实，并在漆黑的库房中，望见了白修辰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