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喻之怔住了。
“白修辰……”他望着那双陌生的瞳喃喃道。
“白修辰”只是笑着,没有点头,也没有作声。
何喻之绝望地瞟向那名定住的智械卫兵,又将视线移了回来。
“把他还给我。”他几乎咬紧了牙关。他真的很不想对着白修辰的脸说出这种话来。
“我会的,”面前的“白修辰”笑道,“只要你答应我,我就会立即退出这具身体。”
何喻之低下头去,艰难地呼吸着。
“回到之前的话题,”“白修辰”道,“关于我们为什么了解你,答案依旧是数据。你已经见识过了我们的量子超算——刚才的人类社会就是用它模拟的。我们能够模拟任何一名人类,而白修辰提供的数据能帮我们更准确地预测你的行动。”
量子超算吗?
何喻之忽地意识到一个问题。如果他口头上表示答应,却回新邦联把智械的阴谋公之于众……智械如何确保他不会这样做?
“白修辰”只是心不在焉地用指节敲击着培养仓。
看来智械并无法预测到他的实时想法,何喻之心想。
“那我答应帮忙。”何喻之直视“白修辰”,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心虚。
“白修辰”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它环抱双臂,低吟道:“‘第一次承诺即是谎言。’”
“……什么?”
“你自己最清楚不过了。向人类透露真相的话,只会被当成疯子。”
何喻之的心脏如石头般沉了下去。首领说得没错;他已经在杨东来身上试过了——杨东来甚至不相信人类在向智械提供云端数据。当然,不能排除杨东来装傻的可能性。
“你注定与真相一同湮灭。”“白修辰”又道,“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敢于对你开诚布公。”
何喻之痛苦地合上了眼。
他的脑中一片黑暗,只有催眠曲在虚无中画出隐约的波形。
有什么办法可以向新邦联的人们证明他不是疯子?
他需要证据以显示智械确实在渗透人类社会。
他又听见了指节与玻璃的碰撞声。
何喻之睁开眼来,望着液体中悬浮的何永然。
何永然……
他是计划的总管。他能给所有试验体发送消息。
如果所有试验体都能来为何喻之作证……
何喻之皱着眉打量着他。有什么办法可以借用他的广播系统吗?
忽然,砰的一声,“白修辰”的拳头砸在了培养仓上。
何喻之紧张地望向了他。“白修辰”表情扭曲,并用另一只手握住了那个拳头,仿佛它的意识产生了分裂。不远处的卫兵们也冲了过来。
“白修辰!”何喻之惊呼道。他下意识地扶住培养仓,想要接近对方。
可就在他接触到培养仓的瞬间,一股强大的冲击波顺着掌心侵袭过来,撼动了他的全身。顷刻间,催眠曲更加嘹亮,仿佛有多名歌者在他脑中合唱着某种颂歌。
何喻之如触电了一般放开手来。
几秒后,那海啸般的冲击波消散殆尽,催眠曲的响度也降了下去。何喻之发现自己仍旧扶在培养仓上,似是什么都没发生。但他体内依旧存有余波。他能感到体内的每颗水分子都在震颤着,像是在进行某种共鸣。
何喻之纳闷地打量着培养仓,并注意到了一些不易觉察的波纹。他确信之前的液体中并没有这些波纹。
他用力抬起手,再次贴近玻璃。冲击波与催眠曲也再次袭来。
他赶忙收回手去。
这会是何永然干的吗?
冲击波又与歌曲有什么关联?
那边,卫兵们已经擒住了白修辰,将他双臂反剪,按跪在地上。
“放过他。”白修辰怒视着卫兵,一字一顿地说道。
首领的声音回到了何喻之脑中:“我从未见过如此强烈的排异故障。不过没关系,你们两个很快就会离开这里。”
何喻之做不了决定。现在他满脑子都是那首催眠曲,就好像以前考试的时候,他脑中经常自动播放某种旋律。
催眠曲……
何永然听过这首曲子,甚至与何喻之的外婆一起唱过。那时何喻之不到三岁,可他分明就是记得。
人类一般不会拥有三岁之前的记忆,可从某种角度而言,何喻之本就不是纯粹的人类。
他苦笑着,又去想这曲子的意味来,以及它与冲击波的关系。
有没有可能,一直以来,这曲子都是何永然通过信号发送给他的?
何喻之用小拇指轻触了培养仓,企盼父亲向他传递一些其他的信息,而这次是更强烈的冲击波与催眠曲。
这是何永然在证实他的猜想吗?
或许何永然想对他说些什么,但又不能明说,毕竟何永然服务于智械联合体。
就在这时,水中再次产生了波纹。何永然的右手随之浮动,并抵在了玻璃上。
接触只有一瞬,而后那肢体又垂了下去。何喻之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与此同时,他的心脏几乎要从胸口跳出来——何永然是想让自己打碎玻璃吗?
如果何永然重获自由,说不定就可以帮他广播信息。
可他该用什么方式打碎玻璃?
就在这时,首领的声音响了起来:“备份完毕。”
何喻之僵住了。几秒后,他听见不远处的机械门打开了;一名智械卫兵正在朝他们走来。它的手上拎着一个功能不明的银色头盔,还有一整套能限制机械肢体的镣铐。
智械卫兵接近了白修辰。
“准备格式化。”首领语气轻松地说道。
它们要抹除白修辰的记忆与人格。
何喻之慌了。首领说过他还有12个小时的生命,为什么要这么快行动?
“停下!”何喻之大喊一声。
可那卫兵又怎会听从他的指令。
白修辰依旧跪在那里。
再见。他的口型如是说。
“不 !”何喻之不顾一切地喊道,“不要顺从它们!”
他恨自己不能亲自冲上去置那些卫兵于死地。
银色头盔被扣在了白修辰头上,镣铐也对准了他的双臂。
这分明就是一场谋杀——对白修辰与何喻之共同的谋杀。
既然横竖都是死,那束手就擒即是最坏的态度。
至少要把真相传播出去。
何喻之心一横,脱口而出道:“打碎玻璃!白修辰!”
他赌对方会听他的。
电光石火间,白修辰的面孔上闪过了一丝讶异。随即,他黯淡的眼中亮起光来。
血红色的光。
机械肢体奋力推开周围的智械卫兵,将血痕洒在金属与玻璃表面,并重重地敲向培养仓。
随着一声剧烈的钝响,何喻之感觉轮椅都连带着震动了起来。
可玻璃丝毫没有碎裂。
白修辰还想换个角度敲击,那边的卫兵们却也纷纷开始变形,试图恢复对他的掌控。下一秒,他们用机械肢体扭打起来,直到有一根枪形肢体对准了白修辰——
“小心!”何喻之大吼一声。
白修辰闪到一侧。砰的一声,他原本身后的小培养仓碎了,液体流淌开来,其中的大脑也碎成了块。
何喻之却忽地想到了什么。他朝白修辰大喊一声:“脉冲枪!”
他不确定脉冲枪是否能起到同样的作用,但他别无选择。
只消一秒,白修辰便心领神会地分出一根肢体,径直刺向何喻之。
何喻之目视前方,平静地等待着。
绝对的信任,他心想。
肢体尖端离他还有半米距离时,脉冲枪终于开始展开。待何喻之奋力将其抽出时,尖端离他的咽喉只有一掌的距离。
肢体收了回去。
何喻之颤抖着用枪对准培养仓一角,以免误伤何永然。
他没想到扳机会那么重。
可是他做到了。
他看着一道光线闪向玻璃。在嘈杂的环境中,他甚至听不见记忆中的那声“嘶”。
紧接着,咔的一声,玻璃上出现了一个小洞。
一缕液体喷射出来。智械们纷纷停滞了动作,转向大培养仓来。
然后是一连串的咔嚓声,玻璃上出现了蛛网般的裂痕,直到某一个刹那,碎裂的玻璃终于不敌压强——
所有液体轰地倾泻而出。
***
羊水破裂了。
慌乱,痛呼。
他捏紧了她的手。
直到许久之后……
啼哭。
新生儿的啼哭。
何永然伸出双臂。婴儿柔软湿滑,满脸褶皱,但他分明在其五官中看见了自己与若霏的影子。
他手忙脚乱,不知该如何抱紧婴儿,因为没人教过他这条知识。
他望了望若霏。她虚弱地躺在那里,汗水浸湿了发丝,但她眼角含笑。
何永然也以微笑回应,却只觉一股酸涩感涌上心头。
另一方面,他也感到十分荣幸。毕竟,从今天起,他就是一位父亲了。
他不知道,也即是从今天起,他正式成为了一名罪人。
***
试验体们寄生于人类社会,正如胎儿寄生于母体,也如病毒寄生于细胞。
像病毒一样,他们投入自己的DNA,而人类提供繁衍的可能。
自毁的繁衍。
何永然是七名零代试验体中第一个成功的个体。根据数据预测,他的儿子会在25岁前,而非40岁前死亡。
这些事实,何永然在喻之出生后才知晓。他听说了整个计划,也听说了自己根本与何家无关,更不是余女士的亲生儿子。此前他不提余女士是因为与她关系不和,后来他不提是因为智械怕喻之去追根溯源。
所以……说谎。说更多谎。而何永然并未选择反抗,因为现在的他拥有了软肋。
喻之是他的软肋。
这样一来,何永然随时有可能被召回联合体参与实验。他会告诉妻子自己即将出差,带上仿制款特别执行处制服与虎头徽章,而后长久地消失。
何永然曾经试图弥补。他亏欠家人太多,于是在仅有的那些时光里,他总会认真陪伴他们。他会和若霏一起看电影,会替她做家务。他会和岳母一起给喻之唱催眠曲,后来还专门下载了古典音乐来放给他听。
喻之似乎最喜欢巴赫的那首……萨拉班德,因为他每次听到都会手舞足蹈。
而岳母则是领何永然进入音乐大门的第一人;正是对音乐的感知令他深切地意识到了自己人类的本质。
——以及,他背叛了人类的这个事实。
何永然越想越痛苦,因为他的罪恶与生俱来。
岳母的善,妻子的爱,以及儿子的依赖令他愈发惭愧,而他甚至没有自毁的权利。
既然不能从物理上自毁,那就从人际关系上自毁。
于是,何永然选择拥抱恶人的角色。当有人都认定他不负责任、享乐不羁,自然也就不会有人惦记他。
在岳母不小心听见他与其他零代的通话后,他主动去触发了微管障碍。他来不及筛选记忆,于是删除了关于自己与儿子的全部数据。
这样也好,他心想,这样就能少一个关爱他的人。等他永远地离开人类社会后,岳母就不会想念他了。
不久后,智械联合体在人类系统中伪造了他的死亡,并将他召回了联合体。当时,它们正在尝试激发1489354-657的意识,于是向他咨询了喻之的爱好。
“回答我们,这样你就会得到应许的死亡。”
当时的何永然不理解它们的动机,但他想要死亡。于是他答道:“他喜欢音乐,尤其是那首萨拉班德。”
他想要死亡,可他想让喻之活下去,活得越久越好。
可何永然并未等来真正的死亡。他沦为了一台信号收发器,而他的人格被关在了意识的背面,在混沌的极夜中沉浮。
有时,他会无意识地唱起那首催眠曲来。在无尽的黑暗中,他会想起那些快乐的时光,会祈祷喻之身体健康,会鼓励喻之去勇敢地战胜困难。
他希望儿子可以听见,但他不敢亲自出面,所以他想象唱歌的是喻之的外婆。
至于何永然自己……
他在等待一场不可能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