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确来说,是要寻求何喻之的帮助。”智械首领补充道。
“那白修辰呢?”何喻之纳闷地问道。
首领解释道:“如果顺利的话,它会成为你的助手。”
它没有阐明如果不顺利会怎么样。
白修辰继续俯视着它:“你的态度,听起来不像是有求于人。”
“你说得对,”首领平视前方,没有朝他看去,“请求只是一种说辞,因为我知道何先生一定会答应的。”
它的嘴角微微上扬,给人一种皮笑肉不笑的观感。
强烈的不安顺着何喻之的脊柱攀了上去。
“你想让我做什么?”何喻之谨慎地问道。
“我希望你能劝说主动不上传者们安装仿脑元件。”首领答道。
这个答案并不是特别出人意料。何喻之道:“你这是在劝我背叛全人类。何况,你凭什么认为我能说得动他们?”
“因为他们信任你——你天然就站在意识管理所的对立面,自然不会被怀疑动机。除此之外,你还有一项优势。”
首领说着,伸展手臂,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桌面上顷刻间出现了一块屏幕,上面正是《造声》EP的后台数据。
何喻之看见了一张播放量折线图。在7月31日数据还不过百,但8月1日不知怎么飙到了90多万,而现在,也即是2日凌晨,数据已经突破了150万。
“这是真的吗?”何喻之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
“当然,这是因为有很多人在自发推荐你的作品,还让它上了热搜榜。你拥有的影响力越大,对于传播我们的理念而言,就越有裨益。”
“这不会也是你们设计好的吧。”
他真的不相信自己能有这么好的运气。
可首领却表示否认。
何喻之不知该为此感到高兴还是可悲。
“你知道,我不可能怀揣这种目的去表演。”何喻之道。
“那主动不上传者们就会被抓去强制安装仿脑元件。不仅如此,你还会永远地失去一些东西。”首领不以为意地说道。
何喻之不想去猜它指的是什么。
“为什么必须是我?”他低声问道。
“好问题。”首领交叠了双臂,“我们之前也派遣过其他个体执行这个任务,但他们无一成功。无论是金钱还是恐吓,都撼动不了主动不上传者们的立场,甚至有几位还加入了他们,包括0x148FD1F-657,也就是你们熟知的希尔达。
“而你,何先生,我相信你能凭藉自己对生的渴望感染到他们。”
“对生的渴望”……他真的还保有这种东西吗?
“我不会做这种事情。”何喻之道。他并未直视首领的双眼。
首领却道:“先别急着下论断。”
它站了起来,打了最后一个响指。
纯白的空间消失了;何喻之的世界重回了黑暗。凭借电流的嘶嘶声,他断定自己还在原来的房间。然而,很快他的轮椅动了起来。前方传来机械门打开的声音;那并不是他进入该房间时经过的入口。
金属脚步声在一处走廊般的空间中回荡。不久后,何喻之听见了隐约的人声吟唱。他觉得古怪,担心自己出现了幻听。
紧接着又是一道门。他听到了更多的电流声、流淌的液体声、机器的滴声,以及更响亮的吟唱。
就混响的程度而言,这个空间听上去比之前的宽阔不少。除了那人声吟唱——它几乎是没有混响的干音;由此何喻之可以初步判别,这声音的确来自他的大脑内部。
随着轮椅的前行,他听得更加清楚了,而且——
那分明就是外婆的催眠曲。
他此前从未在清醒时出现过这种幻觉。
只是,如果真是幻觉的话,歌声的响度为何会随着何喻之的前进发生变化?
“这是什么地方?”他问道,“白修辰……你还在吗?”
他本来没想加上那后半句,可终究没有压抑住心中的念想。
他并没有等来白修辰的回复。
首领的声音盖过催眠曲,从他脑中传来:“想亲眼看看吗?”
“……可我已经看不见了。”何喻之幽幽地说道。
“我可以让你看见。”首领道。
它话音刚落,何喻之就感到自己脑中闪过一道电流。剧烈的光线刺入了他的双眼,令他的大脑深处产生了强烈的痛感。约莫半分钟后,那痛感才随着亮光消退下去,并在他眼前留下了稳定的图像。
他又能看见了。没有黑洞,没有重影,一切都完好无损。
这是一间大型库房,顶高约有十米。这里灯光昏暗,主要的光源来自于空间中央的巨大球形培养仓。在那晶莹的液体中,漂浮着一名男性。他背对何喻之,身上覆着大片金属,其上连接着杂乱的电线。
这些电线以及一些细管从培养仓上方延伸出来,连接到天花板上坠着的硕大机器中。而这机器周围又延伸出更多的电线与细管,它们尽数连接到球形培养仓周围排列的金属架上。
这些金属架几乎与库房等高,其中放满了各种规格的中小型培养仓,有的漂浮着完整的人型个体,还有的只漂浮着截断的肢体或是单独的脏器,甚至包含着好几只脑。
“欢迎回到有光的世界。”何喻之脑中的声音说道,“还满意吗?”
他当然满意,但他不想如实回答。更何况……
他环视四周,只见到了四名智械卫兵。它们正对前方,对他的动作毫无反应。
“白修辰呢?”何喻之紧张地问道。
“我们正在备份它近期采集的数据。”首领道,“按照你现在的身体状况,你还有12个小时就会迎来生命的终结。答应我们——这样我就会命令眼前的先生延长你的寿命。”
何喻之纳闷地皱起眉。“眼前的先生”……它是指培养仓中的这个人吗?
这时,右前方的一名智械卫兵转了过来。它的音箱中传来了首领的声音:“跟我来。”
轮椅自行动了起来,根本不需要他动手。
就这样,伴着愈发清晰的歌声,何喻之跟着那名被“夺舍”的卫兵,绕到了球形培养仓的正面。
——那液体中悬浮着的,居然是他的父亲何永然。
何永然双目紧闭,看不出是死是活。
“……这是怎么回事?”何喻之问道,“他还活着吗?”
照理说,何永然应该在五年前就去世了才对。
卫兵扬起头,面部的摄像头空洞地朝向何永然。随后,首领的声音响了起来:“他当然还活着。你问过自己是如何获得致病基因的,而你现在看到的就是它的来源。”
首领的意思是说……他的致病基因是通过遗传获得的吗?那致病基因又是怎么出现在何永然体内的呢?
“他是改造人?”何喻之揣测着问道。
“何永然是一名零代试验体。”首领更正他道,“他并不来自于人类的正常分娩,而由我们在培养仓中养育而成。尽管如此,他身上的细胞都是货真价实的人类细胞。”
何喻之感到彻骨的寒冷。怪不得何永然的身世如此扑朔迷离……一切早就被设计好了;何喻之不禁想到了《演》中的女主角佐伊。
“那他……和我的寿命又有什么关系?”何喻之问道。听首领之前的说辞,何永然似乎能影响他的寿命。
卫兵旋过头来;它的肩膀没有移动,面部的摄像头却直冲何喻之。他甚至能看见其中光圈的缩放。
首领解释道:“所有零代试验体都拥有信号收发器官,这使得他们能像智械一样与我们沟通,也能向所有试验体发送指令,就像扩音器一样。而所有的一代试验体都是他们的后代;由于特殊的遗传机制,一代试验体不仅能继承到一对等位致病基因,还能继承信号接收功能。
“一代试验体与人类的结合会回归正常的人类遗传机制,但这种接收功能会一直传承下去。这样收到的信号可以用来派遣简单的任务,还能用来调控身体状态。这就是为什么何永然能影响你的视觉和寿命;你能在脑中接收音画,也是多亏了他帮忙转接。”
何喻之怔住了。作为一代试验体的他必然也拥有信号接收器官。这是否说明……他不算纯粹的人类?
而迄今为止,他在生活中做出的决定,又有多少是被信号所影响的?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首领道,“不过你没必要担心。发送信号需要花费巨额的能量,而作为现存仅有的一名零代试验体,何永然并没有精力去管控你生活中无关紧要的细节。”
何喻之松了口气,又问:“你说何永然是唯一一名零代试验体?”
首领道:“对。其他的零代都被溶为了原材料,用于测试不断完善的致病基因。这也就是这间库房的主要作用,而何永然是测试的总管——他是整个自体免疫计划的总管。”
“那你们为什么不直接让他控制我同意?”
首领道:“如果这样做,他就得一直控制你的意识直到你完成任务。这远远超出了信号收发器官的负荷,并不现实。况且,你没有选择,不是吗?”
何喻之的胸口紧绷而钝痛。他不想失去白修辰,更不希望主动不上传的朋友们被强制安装仿脑元件。
他亦想再多看这个世界几眼。
可他怎么能……
“这就是全部的真相了。”首领继续道,“至于我们的请求,你一定会答应的。”
何喻之问道:“你凭什么这么确定?”
他并未立即得到答案。
被夺舍的卫兵定住了,再没有移动。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机械门打开了。何喻之听见皮鞋的声响在库房中回荡。
透过培养仓,何喻之看见身着正装的白修辰向他走了过来。几秒后,白修辰停在了何喻之面前,他的镜片反射着培养仓中的光线。他双手插袋,面带生硬的微笑,用智械首领的声音说道:
“因为我们比你自己更了解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