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字荒原的流放之歌 第39章 第 39 章

首领将勺子沉回杯内。何喻之眼看着那团烧伤的器官逐渐消融，那血水也化为了普通的咖啡。

“你是第一个成功的一代试验体。”首领解释道，“在你之后，我们进一步完善了致病基因，使得它们不会轻易被意识管理所检测到。

“其实，你已经遇到过好几名试验体了——给你两百小费的单主、刺伤白修辰的歹徒、想学骑马的男孩，还有预测你会死亡的占卜师……他们都将在未来发作自免疫脱髓鞘症。他们的体内会爆发内战，器官会一个接一个地衰竭。

“在所有的病患中，有部分人会在英年早逝前结婚生子。起初人口不会有明显的波动，而到后期，科研的进度将远不及人口降低的速度。顺利的话，八百年内这样的致病基因即会传遍全人类。那时，就是人类的末日。”

何喻之一边陷入了极端的无助，一边意识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

“那你们是怎么把致病基因植入到我身上的？”他问道。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首领答道。

白修辰却冷笑一声，道：“有那么多更快捷的方式，你们为什么要选择用致病基因？”

首领机械性地搅拌着它的咖啡：“当然是因为比起速度，我们更追求稳妥。我们可以导入高传染性病毒，但这势必也会引起人类的警觉。而罕见病——尤其是穷人才会得的病——根本就不会得到科研人员的青睐，毕竟没人愿意做没有金钱回报的工作。”

“人类的科研也是会进步的。”白修辰道。

“诚然如此，”首领道，“但如果没有我们的援助，人类的科技进度将停留在2010年代。在自体免疫疾病方面，他们只知道用义体替换病灶或是单纯压制免疫系统，而这些治标不治本的方法对自免疫脱髓鞘症毫无用处。盲从盲信的他们不可能自主研发出意识上传技术，也不会有什么后续的科技进展。

“每个季度，我会以大使的名义向科沃斯研究所贩卖低级的技术，这就是你们那天遇见的情况。正是我们在主动推动人类的科技发展，而发展的进度与方向完全掌控在我们手中。技术与和平……人类无法拒绝这样的恩惠，因此才会源源不断地提供数据。”

“荒谬。”白修辰低声说道。他捏紧了自己的咖啡杯，仿佛随时都可能将它捏碎。

首领抬了抬眉：“别忘了你的立场。”

“我从来就不站在你这一边。”白修辰道。

听他这样说，何喻之心中更难受了。英年早逝……他几乎开始期盼这样的结局。他谈过了恋爱，也发售了专辑。他的人生已经够圆满了；他不想知道这些该死的真相。他想作为一个人，而不是一个武器死去——

不，他甚至不会成为武器了；他只是一个可悲的消耗品。

他如同行尸走肉般地坐了下来。

“至于不追求速度，我们还有另一个原因。”智械首领说着，挥了挥手。

空间顿时被按下了快进——周围的顾客与行人换了一波又一波，日月星辰也飞速更迭。直到某个刹那，首领打了个响指，时间的流速才恢复了正常。

与之前一样，何喻之正与他们坐在咖啡屋室外，一切看起来并未有太大的变化，除了……

隔壁桌的女生撩了撩头发，露出右耳的蓝色耳钉。与她通行的男士也在右耳佩戴有同款耳钉。

何喻之本以为这是什么情侣首饰，没想到端着咖啡过来的服务员也佩戴着同样的耳饰。他很快注意到所有的顾客与服务员都戴着蓝色的耳钉，连同街上的行人，无一例外，除了他、白修辰与智械首领。

就在这时，路过的一名管理员注意到了他们的反常。

“你们的耳钉弄丢了吗？”管理员阿姨问道。

“没有。”白修辰道，“为什么一定要佩戴耳钉？是法律规定的吗？”

“也不是法律吧。”阿姨虽然这样说着，表情却显得十分不解，像是见到了外星人，“耳钉是灵魂的锚点，不佩戴的话会魂魄出窍，犯出伤天害理的罪行。你们是从哪里来的？父母没教过你们吗？”

何喻之扫了一眼智械首领，也即是这个现象的罪魁祸首。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个习俗有科学依据吗？”白修辰还在与管理员交流。

“当然！”她理直气壮地说道，“科沃斯那帮人做过好多研究的。”

何喻之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了解了。”白修辰道。

那管理员困惑地打量着他们，几秒后才走开。

“解释一下。”白修辰终于转向智械首领。

首领做了个捏紧指尖的动作，于是整个地球缩到了气球般大小，飘在了木质桌面上方。

“这个空间是基于人类云端造就的；我们用它替代真正的人类，以生产数据。我刚才向其中引入了一条谣言，而导致的结果正如你们所见。”

它正说着，何喻之看见地球上出现了一个蓝色的光点。这个光点逐渐扩散开来，将南极以外的大陆全都涂成了蓝色。

“如果你们能看见后台数据，就会发现整个星球上只有我们三个没戴蓝色耳钉。”它说道。

白修辰嘲讽地笑了笑：“那你们离模拟出真正的人类社会还很遥远。”

“你说得对，”首领道，“这是因为我们仍未得到完整的人类数据。在这种全球性的规范下，只有少数人拥有独立思考的能力，而且我们恰恰无法获取他们的思想。”

“你是说……主动不参加上传者。”何喻之恍然大悟。

这就解释了大使为什么说仿脑元件的覆盖率尚需提升，也解释了意识管理所为什么要大力推广意识上传。那些人一定知道些什么——真正背叛人类的，是他们。

“我们不急着消灭人类，也正是因为尚未获得完整的数据。不过没关系，我们很快就能得到了。”首领说着又将手一捏，桌上的地球就消失不见了。

“好了，以上就是我们的计划了。”它转向白修辰道，“现在，让我们来聊聊你的作用。关于这一点，你有什么猜想吗？”

“你需要我监视何喻之的病情，并确保试验正常开展。”白修辰低声道。

“确实如此。”

“那其他的人型智械呢？”

“我通过它们接近主动不上传者。”

白修辰却问：“可这种任务，一架无人机就能做到。你为什么要把我们造成人类的样子？”

“那是因为你们本身也是一种试验体。”首领道，“在自体免疫计划之外，我们还考虑过让人型智械混入人类之中，以逐步占领新邦联。我们制造了四台试验体，并顺便通过监视任务测试你们的功能，但你们太容易与人类共情了。还记得当时我让你选择逃回联合体，或是向人类自首吗？”

“记得。”白修辰道。

“那是你的最后一项测试。在你选择人类之后，人型智械计划也宣告破产了。”

何喻之敏锐地注意到了一个问题。

“等等，”他扫了一眼白修辰，又问首领道，“你们难道，没有教人型智械明确立场吗？”

“当然有。”首领答道。

“既然有明确立场，又为什么会出现偏向人类的情况呢？”何喻之问道，“你刚才说过，你们模拟出来的人类缺乏自主思考的能力……”

“因为人型智械不是从软件层面，而是从硬件层面拟人的。”智械首领解释道，“在人型智械中，我们从细胞层面复刻出了人类，包括完整的神经连接组。这样一来，意识就成为了躯体的副产品，或者说是副现象（注1）。”

何喻之眯起了眼。他并不特别自信地问道：“也就是说……人型智械的意识并不来自于人类云端？”

“对，没有用到。”

所以何喻之错怪了白修辰。

他瞄了对方一眼，随即低下头去。他心中的某个部分似是复苏了。可他很愧疚，愧疚到不敢与白修辰对视。

他又想到了什么，于是继续问首领道：“所以……你承认人型智械拥有意识？”

“没错，从各种意义上而言，0x148系列的人型智械都通过了意识考核。它们能对外界与自体产生必要的感知，还能从更高的层次意识到这种感知，因而通过了高阶表征测试（注2）。它们的大脑在功能高度细化的前提下，还具有足够高的整合度，因此它们通过了整合信息测试（注3）。”

何喻之不确定自己听懂了。

首领继续道：“我们甚至专门用你的形象为0x1489354-657——也就是白修辰——进行了意识引导，从而在潜意识层面为它的行动做好了准备。”

它向白修辰的方向扬了扬手，道：“想起来了吗？”

白修辰的身上闪过一道光弧。他颤了颤，又很快蹙了眉。

“你还封存了我多少记忆？”白修辰问道。

“再没有其他的了。”首领道，“要不要告诉我们的人类朋友你想起了什么？”

白修辰犹豫片刻，对何喻之说道：“我想起了很多……训练的片段。正是在这样一个纯白的空间里，一个虚构的你……是我最初的老师。是‘你’把我的名字告诉了我，也是‘你’教我去热爱音乐的。那是我第一次尝试整合信息，也是我第一次拉小提琴。”

他顿了顿，又道：“那首曲子——是第二小提琴组曲中的萨拉班德。我一直以为那是我听过的第一首小提琴曲，没想到……那是我演奏的第一首曲子。”

隐写用的萨拉班德。何喻之永远也不会忘记它的曲调。

所以白修辰爱上他是因为早就被植入了种子。

是这样的吗？

首领补充道：“我们不仅在白修辰的潜意识中埋下了你的形象，还在设计它的时候参考了你的兴趣爱好与生物特质。你们的血液和体味基本相同，这就是为什么你的血液能通过3D打印机的验证，使得‘重生’变为现实，而兴趣爱好与体味也能促进你们相互吸引。

“起初我们只想触发友情，而并非爱情，但这确实是个有趣的副产物。”

“有趣”……何喻之苦笑地盯着桌面。

听首领这样一说，他对白修辰的感情，亦是联合体一手操纵的结果。

这场关系，到底有几分真实？

……无所谓了，何喻之心想。反正他即将死去。

他稍稍变换了坐姿，靠向椅背，无神地望着纯白的远方。

首领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人类总是预设智械没有意识，这很无趣。我们之于你们的优越性就仿佛多细胞生物与原核生物；你们所谓的‘意识’，不过是联合体手中的工具罢了。”

白修辰却显然未被它震慑住。他站了起来，踱步到一旁，轻蔑地俯视着首领：“你跟我们说这些，就是为了秀优越感吗？”

“当然不全是如此。”首领面无表情地伸长了腿，“我把真相透露出来，是因为要寻求你们的帮助。”

注1:副现象主义是一种身心哲学的观点。它认为精神事件完全由身体机能决定，前者是后者的副产物。

注2:意识的高阶理论（David Rosenthal）认为一个系统只有对一阶心理状态有所感知才能算作拥有自我意识，如“我不仅看见了一幅画，还意识到自己看到了这幅画”，以及第19章中“他怀疑起了这种怀疑”。总之就是需要有感知的嵌套和递归。

注3:整合信息理论（Giulio Tononi）认为一个系统必须要有足够分化的功能和足够高的整合度才能算拥有意识。

关于自体免疫性疾病：就是免疫系统攻击正常细胞的情况。现实中有很多这样的例子，包括红斑狼疮、类风湿关节炎和1型糖尿病。它们通常病因不明、与上章提到的胸腺没有直接关系，大多不能治愈，但是可以治疗。***本文中何喻之的疾病纯属虚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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