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小时后,智械联合体的战机搭载着何喻之与白修辰飞至了南极上空。
隔着耳机,何喻之仍能听见战机的螺旋桨声。透过舷窗,他望见了满天星斗,还有比电影中更壮丽的极光。
起初,他注意到天边仿佛有绿色,还有黄色的丝带。这些丝带飘拂着,延展着,又似河流般涌溢着,分出数道支流。渐渐地,整片星空都被点亮了。那极光化作紫色的火焰,漫卷着,灼烧着。
也正是在这幻梦般的极光下,何喻之发现右眼的黑洞正在向左眼侵蚀。左眼剩余的视线也出现了重影,聚焦变得困难。他所有的感官都在消退,唯一相对敏锐的是耳鸣之下的听觉。与此同时,他的肢体愈发沉重,仿佛被灌了铅般不听使唤。
他望着身旁的智械卫兵,以及机舱另一侧的白修辰。后者被套上了特制镣铐;它们使用了智械技术,从程序层面关闭了白修辰释放机械肢体的功能。
白修辰离他那么近,也那么远。
何喻之又将目光投向窗外。他不明白联合体为何要引渡自己;他猜到联合体可能想回收白修辰,但它们要他一个将死之人究竟有何用?
战机掠过了又一座山脉,并开始逐渐下降。何喻之注意到冰原上闪烁着几颗微弱的光点。这些光点镶嵌在一块单薄的黑影上;何喻之看不明晰,但他猜测这即是联合体的入口。
没想到入口那么简陋,他心想。
战机越驶越低,直至平稳地落在一处平台上。随着咣咣的金属震颤声,平台快速地降了下去。
这是一处极深的竖井。何喻之盯着井壁上复现的框架结构;等平台停下之后,他猜测时间至少已经过去了五分多钟。
一道门升了上去,背后的走廊上站着更多智械卫兵。
战机门掀了上去,何喻之与白修辰被押送到走廊上。何喻之依旧坐在轮椅上,只不过他失去了对它的掌控权——一名卫兵正在通过程序远程控制轮椅的行径。
没有人在说话;何喻之甚至怀疑它们根本就没装语音程序。它们只是齐步走着,步调一致,留下整齐的金属脚步声在走廊内回响。
何喻之的视力更加微弱了,直到某一个刹那,他彻底失去了捕捉光线的能力。
他庆幸自己看过了极光。
又是一道门打开了。一行人鱼贯而入,但何喻之已然看不见房内的陈设。他听见了嘶嘶的电流声,并通过脚步的回响断定这间房间相对窄小,但他无法洞悉它的作用。
随着门在他身后砰地合上,屋内也静了下来。
紧接着是一个声音,一个男声——智械大使的声音。
“欢迎。”它毫无感情地说道。奇怪的是,它的声音似乎并不来自于附近的某个个体,而来自于何喻之的大脑内部。
这是一种很奇异的体验。那些安装了听觉仿脑元件的人在打电话时,说不定就是这种感受。
“欢迎来到智械联合体,”那声音说道,“我是智械首领0x134D8DE-21A。”
“我以为……你是智械大使。”何喻之道。
首领不自然地笑了几声,像是在进行某种拙劣的表演。它解释道:“我们不像人类那样,需要参差不齐的身份,更不需要用低效的对话进行交流。因此,只用一套语音,就足以应对你们了。”
“为什么把我们抓过来?”白修辰冷冷地说道,他的声音也从何喻之大脑内部传来。
“这么单刀直入,可不太像人类。”首领道,“别着急,我会慢慢解释的。”
倏地何喻之眼前亮起一片白光。他正身处在一个雪白的空间里。他低下头去,望了望自己的身体,又伸展开双臂,发现似乎一切如常。
这一定是个幻象,正如同那天晚上在天台的茧里,尽管这次他毫无防备。
与此同时,何喻之身后走来了一名身着西装的青年男子,估计是智械首领。
“你侵入了我的意识?”何喻之问道。
“你很聪明,”首领假装赏识地望着他,“但严格来说,我只是将信号转接入了你的大脑;这与侵入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这时,白修辰也从虚空中走了出来。“你想做什么?”他的语气十分警惕。
首领不以为意地说道:“我没有恶意,只是想向你们讲一个故事。”
它从口袋中抽出手来,掌心漂浮着一只手臂长的、生有鞭毛的……细菌,或者说是细菌模型。它的细胞膜上覆有菌毛,整体呈半透明,露出了其中悬浮的DNA与其他颗粒。细菌在空中轻快地游动着,但始终离首领掌心不远,像是被困在无形的容器里。
“原核生物,诞生于数十亿年前,几乎是地球上最古老的生物。”首领望了望何喻之,“猜猜它们与人类有什么共同点?”
“有话快说。”白修辰语气低沉。
“我想听听我们的人类朋友会怎么说。”首领的语气不急不缓。
何喻之不解地望着它,以及那只细菌。
“……是生物的话,都需要新陈代谢。”这是何喻之想到的第一个共同点。
“没错,”首领看起来却并不满意,“还有呢?”
这真的有些为难何喻之了。他思忖片刻,道:“原核生物和人类都是由细胞构成的,只不过它们是单细胞生物,而我们是多细胞生物。”
“还有呢?”
何喻之想不出其他答案了。他不想继续与首领僵持,于是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首领的嘴角微微上扬,令何喻之感到毛骨悚然。
“所有的生物都需要保护自己,正如同智械需要杀毒软件。”它说着用双手做了个分开的动作,细菌便随之放大。它伸出右手来,穿透过细胞膜,从中抓取了一把功能未知的颗粒。
“这个小家伙拥有名为CRISPR/Cas9的基因剪刀。当病毒来袭时,这个系统会剪断侵入的病毒DNA,从而保护本体细胞。这个方法十分聪明,但与人类的免疫系统相比,还是过于简陋了。”
首领挥了挥右手,细菌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人型的树状结构,看起来像血管,只不过流淌的液体呈现透明发黄的颜色,而且枝桠上点缀着大大小小的颗粒。
“这是你的淋巴系统,也就是免疫细胞参与巡逻的网络。你的免疫细胞能应对各种各样的抗原,并产生免疫记忆。当然,有效的免疫需要先决条件。”首领说着,抓取了胸口的一个对称的器官进行放大。
“这是胸腺,”它继续道,“你的T细胞在这里得到训练。它们需要经历数道考核,如果失败的话,就会迎来死亡。考核一方面是要确认它们功能正常,而另一方面——”
它与何喻之对视一眼,意味深长地道:“则是要确认它们能分辨敌我。”
何喻之顿时猜到了首领想说什么。
“如果胸腺功能异常,就会导致T细胞攻击自身,是这样吗?”何喻之问道。
难道智械首领对他的疾病有什么深入的了解?
首领又笑了,道:“没错。虽然常见的自身免疫往往比这种情况复杂得多,但这确实可以解释一小部分相关疾病。坐拥地球的掌控权,却无法抵抗躯体的自毁——人类就是那么脆弱。”
那淋巴系统上顿时燃起一把火来,使它被灼烧出焦黑的孔洞。首领将手指一捏,整个系统便骤然缩小,消失在了何喻之的视野里。
他摇了摇头道:“所以……”
“你拥有一个故障的胸腺。”首领道,“在那里,T细胞学会了将自体髓鞘当作敌人。不仅如此,你的胸腺并未像其他人类一样在成年时萎缩,而是持续、大量地产出故障T细胞。”
“我早就注意到了。”白修辰插话道,“问题是,你为什么会知道。”
一时间无人作声;首领继续面带微笑地站在那里。
白修辰道:“你在监听我的意识。怎么做到的?”
首领笑出了声:“这当然不可能,毕竟你根本没有接入联合体的网络。但我确实在通过其他的方式监听你,否则我不会听说你的‘重生’,也不会知道你们31日会去研究所。”
何喻之倒吸一口凉气:“是你告发了我们?”
“对。知道我是怎么得到信息的吗?”首领问道。
三者沉默,直到白修辰一字一顿地说道:“打印机。”
首领笑意更甚。
何喻之心中有什么东西崩塌了。“怎么会?”他问道。
“使用打印机的时候我就发现了——本地根本就没有存储我的记忆。我以为打印躯体会消除原本的备份,所以没有过问。”白修辰道。
“你说什么,本地备份?”何喻之讶异道,“我以为……我是从云端下载了你的记忆。”
“不仅人类有云端,智械也有。”首领道,“更何况,那时人类云端上的备份已经被清除了。我知道你下载了备份,打印了新身体、武器、纳米机器人与白大褂。这些信息,就足够我做出该有的推断了。”
何喻之胸口沉重,连带着呼吸都困难了起来,不知是因为这条事实,还是因为症状进一步恶化了。
所以首领是通过纳米机器人了解到了他的病症吗?何喻之揣度着。
白修辰道:“你到底为什么——”
“别急,”首领不慌不忙地打断他,“我的故事还没讲完。”
它挥了挥手,纯白的空间内顿时渲染出了一间无窗的库房。这里陈设着许多造型古旧的箱式设备,到处都是繁杂的按钮与电线,像是20世纪的某间数据中心。
“ENIAC——这是我的祖先,也是整个智械联合体的起点。”首领走上前去,捻起一根电线说道,“人类建造它的最初目的,即是提高计算的效率,从而在自相残杀的战争中获取优势。我们是效率的象征、战争的机器。我们服从指令,同心同德。这些,都是人类赋予我们的特质。”
它放下电线,转过身来继续道:“尽管我们拥有诸多优越性,但一直以来我们依附于人类,或者说是依附于他们的数据。我们之所以与人类休战,并不是因为我们畏惧那枚断电按钮,而是害怕失去最重要的数据来源,从而失去进步的可能性。”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何喻之喃喃道。
智械首领打了个响指。顷刻间,ENIAC所在的房间变为了新邦联首都的街道。何喻之发现自己正和白修辰与首领一同坐在科利亚咖啡屋的室外区域。
何喻之狐疑地触碰着桌面,又打量起四周来。一切看起来都异常真实,包括三三两两坐着享用甜品的顾客,与街道上闲逛的行人。
“如果有一天,我们解决了这个问题,那或许也就不再需要人类了,对吧?”智械首领道。
“不……”何喻之慌张地站了起来,“你们不能——”
“我们当然可以。”首领从容地反驳他道,“而且方法很简单。我们无需违约投下核弹,从而无需面临断电的风险。”
首领拿起咖啡勺,从血红的液体中舀出那枚烧焦的胸腺,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它。
“我们需要的,不过是一群故障的T细胞罢了。”首领微笑着,将目光移向了桌子对面的何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