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字荒原的流放之歌 第37章 第 37 章

215层的布局与实验室楼层完全不同。电梯门一开，迎面而来的即是高科新城上空的夜景。何喻之打量了左右的方向，发现自己正身处一圈铺着地毯的环形走廊。他注意到左侧有个探头，于是向右驶了过去。

走廊靠窗一侧有供人歇息的桌椅，也偶有研究员在那边讨论。何喻之捧着手中的文件，一副认真工作的模样，与他人保持一定距离从走廊上路过。

研究员们纷纷朝何喻之的方向扭过头来，毕竟他的轮椅比较吸睛，但他们也都很快回到了讨论之中，并未表现出异样。

从他们的对话中，何喻之没有捕捉到任何与智械大使有关的内容，于是他将注意力转向楼层中央的会议室。

墙壁那面传来模糊的人声，但并不足以令走廊上的何喻之听清。他继续向前，却忽然在前方五米开外看到了两名金属质地的智械卫兵。

于是他赶紧停到一根柱子背后，屏住呼吸。

白修辰一语不发，可何喻之知道他就在听筒的那一边。

二人在沉默中一同等待。

约莫十分钟后，门开了。何喻之听见了一个女声。

“……我已将本月的金额转给大使馆。再次感谢联合体的援助。”

“不用客气。”一个男声说道。伴随着他的语音，何喻之可以听见金属的摩擦与碰撞。

耳机里传来白修辰急促的提示：“是智械大使。”

金属与高跟皮鞋的脚步声响了起来，并逐渐远去。何喻之赶忙靠着墙壁跟了上去。

“请问首领先生对云端数据还满意吗？”女士问道。

“当然，”智械大使答道，“他十分欣赏你们的忠诚，除了一点——他认为仿脑元件的覆盖率仍有上升的空间。”

“可您之前说——”

“事实证明，我们需要更多样的数据。”智械大使陈述道。

“明白了，”女士道，“请问是否需要我们动用武力，强制为主动不上传者安装仿脑元件？”

“暂时不需要，但请做好相关的准备。”智械大使的语气毫无起伏。

对话与脚步声停了下来。电梯门发出了咣咣的声响，并在几秒后砰地合上。

何喻之整个人顿在那里，像是坠入了冰窟。

如果他没理解错的话，新邦联高层正在与智械联合体进行某种交易，而这种交易涉及云端数据，也就是人类的意识。而目前，它们正在寻求更广泛的数据，不惜强制囊括主动不上传者。

数据即是智械存在的基础。它们估计想通过提升数据量对自身进行升级迭代。

可云端的人，还有即将进入云端的人……有谁问过他们的意愿吗？

何喻之很想听听白修辰的看法，但他离探头不远，不敢提问。白修辰也没有说话。

更何况——

何喻之意识到了一个此前从未想过的问题。白修辰的机械智慧究竟源自何处？现在看来，他的“意识”大概率来自于人类云端……

何喻之打了个冷颤。他忽然很想尖叫，想把手机捏碎，远远地扔出去。

白修辰依旧没有说话。

何喻之抽出手机扫了一眼，发现通话不知何时已经断了。

是信号不好吗？

他魂不守舍，没有多想，满脑子都是六个大字——“我想逃离这里”。

他调转方向，绕大圈返回了电梯口，以免踏入监控区域。他没看窗外的景色，也没注意那些讨论中的研究员们，只觉得一切都虚幻而不可信。

片刻的等待后，电梯从顶楼降到了215层。门开了；顺着斜角，何喻之能看到其中空无一人。他松了口气，赶忙进入轿厢，按下173层的按钮。

等电梯门再次打开时，迎接他的是意料之中空旷的走廊。他原路返回，路过了那三个培养仓，以及希尔达的肢体与脏器。

他拐过最后一个墙角，向低层货梯驶去。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他向右回过头去，却被人钳住了左肩。

轮椅扶手感应到了危险。翻盖啪的一声翻转，脉冲枪从中瞬间展开。它瞄准何喻之身侧的黑衣人，整个过程不足半秒。

可还没等它来得及发射，何喻之听到走廊上的玻璃隔断哗地碎裂。不知何处延伸过来的机械触手将那人推至实验室地上，扼住了他的咽喉。那人身上蹭破了皮，伤口中渗出血来；他惨叫着，徒劳地蹬着腿，掰着触手。

走廊那头又出现了四五名黑衣人，并无一例外地被机械肢体缠住脖子，掼到墙上。

紧接着，满身血迹的白修辰冲了过来。“快走！”他大喊道。

何喻之注意到脉冲枪已经收了回去。他不知该如何看待白修辰的援助，亦不知对方是何时来到了173层。

他心一横，向前推动操纵杆，按动了向下的按钮。

可迎接他的轿厢却并非空无一人；那里面站着另外三名身着黑衣的战略信息部员，而为首的正是杨东来。

“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又见面了。”杨东来面无表情地说道。

***

何喻之再次被带到了那间没有窗户的审讯室。

“1489354-657说这是它想出的计划。”杨东来问道，“是这样的吗？”

何喻之盯着腕上的脉冲镣铐，无力地否认道：“不是的。”

他并非在保护白修辰，而是觉得自己罪有应得。

“它是否对你使用了任何强迫的手段？”

“没有。”

杨东来命令副手拿来了一个纸箱，并从中取出了猫玩具形态的3D打印机。

“你的智械‘朋友’是通过这台机器再生的吗？”他问道。

“……是。”

“在那之前，你对这个礼物的功能毫不知情，对吗？”

“这根本就不是礼物，是我自己……”何喻之顿了顿，“白修辰都跟你们说了些什么？”

杨东来神情严肃：“联合体的科技果然非同凡响。它准确预测了你的每个答复；不知是它改写了你的意识，还是以某种手段强迫了你——”

“他没有！”何喻之抬起头来，打断杨东来。

“就算它使用了强迫的手段，现在你也不必害怕，因为我们很快就会将它处决了。”杨东来继续道。

何喻之感到心脏漏跳了一拍。他摇了摇头，警告自己不准多想。

这分明是最好的安排。

“想和它见一面吗？”杨东来却问。

何喻之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一般来说，在执行死刑前，我们会允许犯人与家人见面。智械没有家人，所以我们才来问你。”

何喻之很想干脆地拒绝他，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

“你们会怎么处置我？”何喻之转移开话题。

“你会被拘留半个月。因为我们认定你受到了智械的单方面控制，所以你会被从轻发落。”杨东来答道，“不过……”

何喻之狐疑地盯着他。

“受影响的不仅是你。”杨东来的语气中透露出罕见的得意。

何喻之立即意识到了他在说谁：“江止岚……”

“她被停职了。”杨东来道，“猜猜谁是新任统帅特助？”

何喻之的负罪感顿时翻了倍——到底是哪一步出了错，才招来了战略信息部的人？

尽管如此，归根结底，他对此行并不后悔。

“你知道高层正在向联合体提供云端数据吗？”何喻之小心地问道。

杨东来的眉毛拧了起来：“你在说什么？”

“我亲耳听见的。”何喻之道。

杨东来轻哼一声：“你的脑子被智械弄坏了。”

何喻之努力遏制住怒火，没说一句气话。

“好了，”杨东来靠向椅背，“难得我心情好。快做选择——你想和那台智械见最后一面吗？”

***

探监室的门被砰地关上。何喻之停在门边，望着玻璃隔断对面的白修辰。对方身上束着多组脉冲镣铐，尽管若是他想，或许可以轻易将它们撕成碎块。

何喻之不知该说些什么；他连寒暄的词句都没想好。

白修辰望了望天花板上的探头，佯装轻松道：“听说他们不会给你定罪。”

何喻之心中一沉。他推动操纵杆靠近玻璃，质问白修辰道：“你为什么要对他们说谎？”

“真不好意思，”白修辰充满歉意地笑着，“我并没有说谎；你之所以会有这种感觉，都是由于我给你植入的——”

何喻之猛地用双臂在扶手上一锤。他的触觉又开始迟钝了，因而并不感到疼痛，甚至也感受不到手铐中传来的电流。

“我不是来听你说这个的。”他注视着白修辰的双眼，低语道。

“那你想听什么？”

何喻之沉默了。他无法提出最想问的那个问题。

他思忖片刻，道：“智械联合体在利用云端数据；这件事，你听见了吗？”

白修辰眉头微蹙，摇了摇头。

何喻之不解地望着对方，却见几根细丝从玻璃那边穿透过来，刺入了他的耳畔。

“我听见了。”白修辰平静的声音传了过来，尽管他并未开口。

“这是什么？”何喻之问道，同样没有开口。

“意念传输，这样比较安全。”白修辰解释道。

原来如此。何喻之便继续问道：“云端数据的事情，你以前知情吗？”

“并不知情。”

何喻之点了点头，又问：“还有，你当时为什么会去173层？”

“因为监控显示有部员从顶楼下来，所以我就放倒一楼安检员，进了电梯。”白修辰答道。

“你觉得计划为什么会败露？”

“我不清楚。”

何喻之选择相信他。

问了这么多问题，却还没说到重点。何喻之能感受到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过去。

半晌，他终于鼓起勇气问道：“你的意识，到底是不是用云端数据拟合而成的？”

白修辰笑了：“我不确定，但现在想来……很有可能。”

何喻之感到自己有一部分的灵魂死去了。

他凑近玻璃，严肃地望着人型智械的双眼：“如果是真的，我宁愿……亲手……”

白修辰可能是无辜的，但这并不代表他的存在合乎情理。

这整件事就是个可悲的错误，包括他们之间那所谓的爱。

白修辰的脸上依旧带着释然的微笑：“这很简单。只要你想，我随时都可以击碎玻璃，假装对你发动袭击。这样脉冲枪就会展开，供你使用。但我并不建议你亲自动手，毕竟我已经是战略信息部的猎物了。”

何喻之移开视线。他想象自己将枪口抵在对方胸膛，而后对方却被他自己的倒影所覆盖。他绝望地笑了笑。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白修辰的细丝也瞬间缩了回去。

“时间到了。”门外的部员说道。

隔断对面也出现了两名部员。何喻之扶着玻璃，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将白修辰押走。

人型智械连头都没有回一次。

“快点。”何喻之身旁的部员催促道，于是他顺从地退出了探监室。

部员带他进了电梯，朝单人拘留室行进。

没过多久，毫无征兆地，部员却忽然停了下来。

他闭上眼，应该是接收了一段信息。

“怎么了？”何喻之问道。

“智械联合体说要引渡你们。”部员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