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与何喻之记忆中的库房相去甚远。整个房间都濒临崩塌,目之所及处一片狼藉。满地都是流淌的培养液、碎玻璃渣与脏器,还有被倒塌的架子压断的智械肢体,连他的轮椅也被砸变了形。
白修辰正在检视出口方向的废墟,暂时还未注意到何喻之的苏醒。他手中拿着何喻之被卫兵收走的手机;这是库房内唯一的光源。
这里似乎发生了一场地震,而余震还在继续。何喻之偏转视线,发现大培养仓内似乎还剩余小半液体。这些液体时不时随着余震从破洞中溢出,溅在他的肩头。从破洞中还垂下一只附着着金属的手臂。
何永然真的已经死了吗?
何喻之收回视线,低声道:“白修辰……”
就在这时,库房剧烈晃动。何喻之听见上方有大块金属发生了弯折——
当的一声,何喻之抬起头去,发现有两根带血的机械肢体接住了从天花板坠下的铁皮。
白修辰转过身来。
“你终于醒了。”他向何喻之走来并蹲下。他语气轻松,仿佛何喻之刚从午觉中醒来。
“这里……怎么回事?”何喻之紧张地问道。
“这里刚发生了巨大的震动,电路也故障了。”
何喻之笑了。这是好消息。
“你知道是怎么回事?”白修辰揣测着问道。
何喻之道:“我们切断——”
他还没来得及说完,忽地感到蚀骨的剧痛遍布全身,仿佛有火在灼烧他的肌肤与腑脏。
他以为自己的感官已然麻木,所以这突如其来的痛令人无法解释。
何喻之无力地挣扎起来。他想要脱离这一副躯壳,但他被困在其中,无处可逃。
白修辰扶住他的肩。
“你怎么了?”他的声音紧张而关切。
何喻之说不出话来。每当他试图发出声音,都会在咽喉感受到更强烈的刺痛。
这是身体自然产生的症状,还是又被动了手脚?可何永然应该已经……
白修辰陷入了片刻的思忖。很快,他的背后冒出了熟悉的纳米细丝。虽然库房正在摇晃、崩塌,但那些细丝稳定地形成了一个茧,并精确地对准了何喻之的脖颈。
***
一道白光。
何喻之发现自己正躺在公寓的床上,没有疼痛,没有僵直,只有白修辰的体温和鼻息。
他心领神会地抱紧了白修辰,并道了声谢谢。
以及……
“对不起。”何喻之轻声道。他终于逮住了道歉的机会。
他移开了视线,望向窗口浮动的纱帘。窗口透进来暖白的光线,令人判断不出时间。
“这是干什么?”白修辰不解地问道。
“你忘了吗?”何喻之道,“之前我们都以为你……”
他顿住了,不知该如何继续讲下去。
“以为我的意识来自于人类云端的数据?”
“……对。”
白修辰抚了抚何喻之的头顶,道:“都过去了。况且,不管我的意识来自于哪里,我的存在都是个错误。”
“当然不是!”何喻之反驳道,“而且,照你这样说的话,我的存在不也是个错误吗?”
白修辰笑了。他也抱紧了何喻之,道:“彼此彼此。”
二人静静地躺在那里。
何喻之想起了他们之前讨论的话题。他平躺回去,仍旧握着白修辰的手,道:“库房崩塌是因为联合体被断电了。”
“你说什么?”白修辰惊愕地望着他。
何喻之为他补全了错过的信息,包括何永然和江止岚的身份,以及断电是如何实现的。
白修辰称赞何喻之,说他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而何喻之只觉得不敢当。他摇了摇头,道:“应该说是多亏了你的信任。”
“当时我看出来你有计划,所以当然要信任你。”白修辰道。
何喻之吻了吻他的唇。
片刻后,白修辰又道:“所以你父亲到底……”
尽管何喻之不能确认,但他倾向于认为何永然已经不在人世了,因为他亲眼看着联结空间崩塌成为了一片虚无。何喻之心中感到空洞而麻木;他不理解自己为何并不哀伤。
何喻之把自己的推断告诉了白修辰。
“他食言了,”白修辰不快地说道,“他说过会治好你。”
确实,何喻之现在的状态明显离死亡更近了,但他知道这不能怪何永然。
“他说过治好我会需要至少一个小时的时间,还需要他集中全部的精力,所以治疗必须要放到断电之后进行。而我本来就没敢抱有太大的希望。”何喻之道。
毕竟,他从来都不敢对结局未定的事情抱有过高的期待。
所以他现在需要做的,就是等待。如果顺利的话,江止岚还要三个小时左右才能抵达这里。或许他会得救,但这仍然会是他生命中最后的半天。
他望着身边的白修辰,心想这样就够了。
这样依偎着,他又想到一个问题。
“其实,有一点我一直没太想明白。”何喻之道。
“你说。”
“首领说量子超算能预测我的行动,那为什么它们没提前封锁脉冲枪的功能呢?”
现在想想,还真是太幸运了一些。
白修辰沉思片刻,道:“它们大概率不知道脉冲枪就藏在扶手里,也没来得及检视我的记忆备份,而缺乏数据会严重影响模型的准确度。”
何喻之点了点头,又道:“我能想到那个方案,还是多亏了你呢。”
“为什么?”白修辰好奇地问道。
“因为你被首领控制的时候,敲了好几次培养仓的玻璃。”何喻之向他解释,“就是这样,我才想到可以借用何永然的信号收发功能。”
他停顿片刻,问道:“是不是你在暗示我?”
“怎么可能,”白修辰笑道,“我就是一台普通的智械。被控制之后,我没有任何意识。”
“你是智械,但你从来都不普通。”何喻之打趣地望着他的双眼,“你把首领赶出了自己的意识。而且现在,断电根本影响不到你。”
“但我终究还是一台智械。等到他们来救你的时候,应该也会顺便处决掉我。”白修辰维持着他的笑容,仿佛根本不觉得畏惧。
“不行!”何喻之赶忙坐了起来,“我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好歹你也帮忙参与了断电……”
他说着却又担忧了起来。铲除异己是人类的本能,而他剩下的时光根本无法保证白修辰的生命得到尊重。
白修辰也坐了起来。二人一同靠在床板上。
“不管怎样,我会尽我所能去帮你。”何喻之语气坚定,“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白修辰沉默不语,只是握紧了何喻之的手。
“别说什么‘参透了人性,所以要跟我一起去死’这样的话。”何喻之转向他,淡淡地笑了笑,“你要替我活下去。”
“我说过会治好你,”白修辰望着何喻之的双眼,压低声音,“我不相信没了何永然就——”
“可事实就是如此。”何喻之幽幽地说道。
白修辰道:“联合体数据库下线了,否则我真的会查遍其中的每一个文件……”
何喻之无奈地笑了笑。或许这就是他要付出的代价吧。联合体的死亡,也即是他的死亡。
这讽刺的关联,倒也挺有意思的。
人类和智械的概念并非泾渭分明。相反,这纯粹的两极之间是一道光谱;何喻之和白修辰,以及那亿万名安装了仿脑元件和义体的人类,都位于光谱之中。甚至联合体本身可能都拥有意识——它不过是人类之恶的集大成者罢了。
而真正纯粹的人类,是孩子们,以及坚持不上传的人们。
何喻之想到了数月前,自己和白修辰在马格利特展上看到的那幅《双重秘密》。现在回想起来真的恍若隔世。
“你不是纯粹的智械,我也不是纯粹的人类。”何喻之认真地说道,“这就是我们的双重秘密。”
他们都不是完整的人类。可正因缺失,所以欲求完整。
不论是否在演绎事先写好的剧本,何喻之都庆幸自己遇见了白修辰。
白修辰一手环住了他的肩,另一只手与他十指相扣。
就在这时,何喻之听到了液体流淌的声响。
他回过头去,发现地板上有了一层薄薄的积水。
“这是……”何喻之不解地说道。
“我也很好奇。”白修辰道,“你的潜意识似乎没有给出明确的所指。”
何喻之猜想这水的元素来自于破碎的培养仓。至于为什么会以这种模糊的形式出现,他也说不太清。
于是,他下了床去,四下寻找水的来源。
地面时不时晃动着,水位也在不断上涨。不一会儿,何喻之终于发现有大量液体正通过公寓门底的缝隙朝屋内灌入。这时,水面已经从脚踝的位置上升到了小腿肚之上。
这难道是洪水?
他小心地拉开大门,却被门外的场景吓了一跳——外边压根不是走廊,而是一艘客船的甲板。巨大的浪花拍打在船舷上,水滴溅湿了他的衣服,而船正在前行的过程中缓缓下沉。
在海水的那一边是……冰山。不,不只是冰山,还有绵延不绝的冰原与山脉。这是一整块大陆,名为南极洲的大陆。
看着眼前的景象,何喻之居然在自己的潜意识中感到了一丝寒冷。
他正想淌着水向前走去,却被逃窜的乘客撞了一下。那人也没道歉,而是消失在了楼梯间里。
于是何喻之转过身来。他注意到白修辰也离开了房间。接着,他抬起头,并看见了永生难忘的场面。
这不是一艘普通的客船,而是一座行于水上的城市。它驮着高耸入云的建筑物;摩天楼像废铜烂铁一样堆砌在一起,藐视重力,闪烁着霓虹,还冒着黑烟。何喻之定睛一看,甚至在其中发现了战略信息部、意识管理所、科沃斯研究所以及XR的大楼。
人们在摩天楼的窗边哀嚎着,求救着。不断有浮空车穿过黑烟飞出来,但浮空车终究无法拯救所有受困的乘客。
这时的水面已经没过了何喻之的大腿,甲板也有了明显的倾斜。不过他并不畏惧,毕竟这是他脑中的幻象。
忽然,二楼阳台有个船员模样的人向下伸出手来。“快上来!”那人低吼道,“不怕死吗?”
何喻之犹豫地望了望白修辰,终于还是抓住了那人的手,并脚蹬墙壁爬了上去。
那人以同样的方式救起了白修辰。
何喻之注意到阳台上还有一名船员。他的制服与前一名船员的略有差别,似乎头衔更高。
“这是船长。”前一名船员气喘吁吁道。
何喻之刚想向船长问好,这人就转了过来,面带礼貌的微笑。
一阵凛冽的寒风刺入了何喻之的骨髓。
“我们又见面了。”智械首领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