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卜师猛地睁开双眼,从球上拔除了最粗的电线,像是为了逃避什么可怖的画面。
“你会死。”她望向何喻之,一字一顿地说道。
何喻之以为她会给出更有价值的答复,现在却只是感到失望无比。他笑了笑,道:“我知道我会死。”
占卜师移开视线,擦拭着额头上的冷汗,喘息着,许久不能平复。半晌,她的双眼终于重新在何喻之面庞上聚焦。
“我不是指遥远的未来。我的意思是——你很快就会死。”
何喻之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你看见了什么?”他问道。
“黑暗、虚无……几乎要侵蚀我的意识……”占卜师神神叨叨地说着,“我从未见过如此真实的死亡征兆。”
***
何喻之是个唯物主义者,他不会轻易被虚妄的恐惧所左右,但他发现自己比想象中更在意这条预言。
他躺在一处沙丘上,望着旧城的剪影,以及首都内难以见到的漫天星斗,心中萌生出了一个念头。
他取出手机。早前,他已经加回了白修辰,现在便接通了视频电话。
“这是来自旧城的问候。”何喻之说着,把镜头对准了那片废墟,又扬起它朝向天空。
白修辰的拟真形象露出了笑容。“挺酷的。你玩得开心吗?”他问道。
何喻之将镜头转了回来:“当然开心,不过总觉得缺了点什么——缺了个人。”
“我这不是在陪你聊天吗?”白修辰笑道。
何喻之没有答话,片刻后才轻叹了口气,道:“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以后该怎么办?”
白修辰收起了愉悦的表情:“就这样下去,我已经很满足了。”
“但我不能藏你一辈子。我会死,而你会一直活下去。等我死了之后,你该怎么办?”
“先别想那么远——”
“但我是人类。”何喻之打断他道,“我随时都有可能会死,而你随时都有可能被捕。”
白修辰道:“怎么突然说起这个了?”
“因为我有了一个想法。”何喻之侧过身体,将面颊贴在温热的沙丘上,“我认为,我们可以搬到旧城里来。”
白修辰扬了扬眉:“这样做,好像也不能解决你说的问题吧。”
“你说得对,”何喻之道,“寿命差本身是无法逾越的,但一旦你搬到了旧城,你就可以永远留在这里,享受你的自由,再也不用担心战略信息部的人了。”
“那你呢?你甘愿过上与世隔绝的生活吗?”
“我愿意。”何喻之坚定地答道。
“食物和水呢?”白修辰又问。
“这附近有绿洲。我们可以种地,全部自食其力。怎么样?考虑一下吧。”
白修辰道:“等你完成专辑再说吧。”
“好。”何喻之微笑道。
白修辰思忖片刻,又道:“其实,如果你不在了,我觉得自己也就没有存在下去的必要了。”
“你说什么呢?”何喻之坐了起来,“我好不容易把你——”
“你被抓走的那个晚上,我就做好心理准备了。当时我坐在7楼的阶梯上,暂时还没敢回去。我在那里想着,如果等家里的食物都吃完了,或者发生了二次搜查,我就带着打印机逃去废品回收站,开启自毁程序。”
“你怎么能这样想呢?”何喻之的心头涌上一股酸涩,“你难道不会想继续研究人类、研究自己吗?”
“我不想连累你。”白修辰道,“更何况,我也研究得差不多了。”
他是想说,自己已经能够理解爱情了吗?
何喻之不知该如何作答。
“有始有终才是生命,”白修辰继续道,“我需要给自己创造一个终的契机。”
“不,不行……”何喻之急着说道,“我命令你……作为人类命令你要……”
他说不下去。
他知道自己无权下达这样的命令。
“既然你这样说的话,那我会考虑一下。”白修辰却道。
何喻之望见一片云朵遮蔽了大片星光,不远处的篝火也逐渐暗了下去。
“无论发生了什么,我都会一直陪你活下去。我会治好你,会尽我所能去揭开智械联合体的阴谋。这就是我全部的愿望了。”白修辰郑重地说道。
***
何喻之在一只狭小的帐篷里度过了这个夜晚。
醒来后,他没有坐上轮椅,而是自主站立起来。像是受到了什么蛊惑,他开始在那悲怆的巨影中蹒跚而行,直至触碰到雕塑上干裂的水泥。
雕塑温热而粗糙,蕴含着不可知的力量,仿佛一个呼吸、生长着的庞然大物。在此之下,区区人类显得那么脆弱而渺小。
米拉向他走了过来,笑着问道:“帐篷里休息得还好吗?”
何喻之点了点头:“睡得挺不错。”
而且夜间还有凉风,比城里舒服多了。这里比他想象中的更宜居。
又有几个活动参与者从他们的帐篷中出来了。大家互道了早安,也翻出了食物。有人点起了火;这次是用来烧烤。
何喻之果然涌现出了新的创意。他跛行至火堆旁坐下,问道:“大家……有没有兴趣参加我的专辑录制?”
参与者们纷纷点头,看起来兴致勃勃。
何喻之暂时还没有写好歌词,但他确定了新歌的主题——死亡、生命与存在本身。
他在沙漠中记录起声音来——噼啪的火堆、簌簌的流沙,还有指尖蹭过水泥的声响,吉他、鼓与舞蹈的声响,以及大家的谈笑风生。
他甚至在絮语工坊的群里发了消息;数名成员表示有兴趣,包括娜塔莉和远洲。娜塔莉说还好他邀请得及时,因为她很快就要回波士顿了。
何喻之十分感激他们——这不仅是他自己的作品,更属于所有帮助过他的人们。
***
这天回城的磁浮上,何喻之完成了初版歌词,并与絮语的几名成员确定了灌录的时间。
学期虽然已经结束,但娜塔莉和远洲依旧可以使用新大音乐系的设施。他们提出可以借用学校的录音棚,但被何喻之拒绝了。他说这个专辑追求的就是一种“自然”的质感,所以不打算用到任何专业设施。
大家欣然同意。
就这样,在接下来的两天里,何喻之在新大校园中与絮语的几名成员分别会了面。大家就这样伴着蝉鸣与交通噪声录制了音乐。
然而,周三,何喻之却又病倒了。
在剧烈的疼痛中,他目睹了黑洞的回归,也再次失去了行走的能力。
白修辰比他更难以接受这个事实。“怎么会这样……”白修辰喃喃道。
“那些纳米机器人,会不会失效了?”何喻之问道。
“不太可能,”白修辰道,“但为了保险起见,也许我应该检查一下。”
“怎么检查?”何喻之警惕地问道。该不会又要伸展出机械肢体吧?
他猜对了。白修辰没有理会他的拒绝。机械肢体撕扯开肌肤,在墙上洒下了又一道血痕。
检查的结果是纳米机器人全部失效了。
白修辰却道他的工艺不可能出错。
“会不会是我的免疫系统把它们弄坏了?”何喻之揣测着问道,“毕竟我装不了仿脑元件,纳米机器人说不定也是同理。”
“不会,”白修辰道,“这些机器人本来就是调节免疫细胞用的,不可能在生效之后反被损坏。”
虽然这样说着,白修辰却还是决定修改纳米机器人的设计。他修复了一定数量的髓鞘,帮何喻之缓解了疼痛,就闭上眼操作起仿脑元件来。与此同时,何喻之得以投身于新歌的制作。
次日,白修辰开始打印新一批机器人,但何喻之的症状也更严重了。他的疼痛回归了,眼中的黑洞变大了,耳鸣也复现了。异常的触觉与肌肉的僵直蔓延到了指尖,令他再次失去了弹奏的能力。好在新歌已经做得差不多了。
何喻之拒绝了髓鞘修复。他靠着床板,戴上了头显。
“一起看电影吗?”他问道。
白修辰表示同意,并坐到了他的身旁。
何喻之选择了《数字荒原的流放者》。他害怕自己很快会失去视力,又想起希尔达曾经劝他一定要看完全片,因而做出了这个决定。
“别剧透哦。”何喻之提醒白修辰道。
电影开始了。故事背景被设定在了不久之后的未来。那时,人类与智械的领地划分已经不复存在,但与过去不同的是,人类成为了智械之下的二等公民,原有的社会制度也瓦解了。在这样的背景下,第三次人类-智械战争打响了。
主人公亚当是一名为智械服务的人类工程师。由于工作的性质,他一直被人类边缘化,也无法与自己的愧疚之情和解。于是他应征入伍,加入了最危险的突袭小队,希望能够以此自我救赎。
亚当跟随小队潜入了南极洲,也即是现实中智械联合体的所在地。鏖战过后,队伍中只剩下了他一名士兵。在绚烂的极光下,他选择在敌机旁引爆身上的炸弹。这也就是数月前,何喻之在白修辰办公室内看到的片段。
可亚当的故事还远没有结束。很快何喻之就发现他根本没有战死,而是被智械捕获、审讯逼供。它们潜入他的大脑,试图在里面搜寻想要的信息,可亚当在脑中构建了强大的壁垒,严防死守人类的机密。
数次对峙后,亚当发现了审问系统的漏洞,于是想到了一种破解方式——如果自己不再抵抗,而是将所有数据倾泻出来,迫使人性侵蚀智械系统,说不定能扭转它们的立场。这样做不一定能成功,还会让自己变为没有意识的植物人,但亚当认为值得一试。
最终,亚当的方案成功了。他再也不能作为人类存于世上,可他的人性像病毒一样感染了所有的智械。他作为一款静态的软件,将智械们变为了人类温顺的奴隶。
这个结局很符合意识管理所的宣传要求。但何喻之细细一想,却又觉得没那么简单。希尔达的解决方案分明模糊了人类与智械的边界,尽管模糊得并不彻底——智械并没有成为人,而是成为了奴隶。或许,这是希尔达做出妥协的地方。
“你觉得这片子怎么样?”白修辰问道。
“挺不错的,”何喻之道,“但我会希望……结局中的双方能更平等一点。”
减少了音画的刺激,疼痛与耳鸣变得更为明显。何喻之摘下头显,在白修辰的帮助下躺了下来。
接着,白修辰坐定,闭上了双眼。
“你在做什么?”何喻之问道。
“检查科沃斯研究所的探头。”白修辰道。
他说着,面色却变了。
“怎么了?”何喻之又问。
“破解失败了。”白修辰道,神情格外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