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起来吧,”江止岚环抱双臂道,“你被释放了。”
何喻之撑着身体坐起来。他仍然完全搞不清状况。“你不是意识管理所的吗?”他问道。
江止岚耸了耸肩道:“假身份罢了。”
何喻之立即想到了自己的父亲。
“原来如此。”何喻之说着却顿了顿,“等等,但你现在告诉我了——”
“所以你也要签署保密协议,”江止岚道,“否则你真的会危害到新邦联的信息安全。”
何喻之感到一阵狂喜:“你是说,我没有被定罪?”
江止岚叹了口气,道:“来我办公室细说。”
***
何喻之拿回了他的手机,并在一名部员的搀扶下,跟随江止岚来到了她的办公室。入口墙上的标牌显示她的职位是统帅特别助理。
这几个字看起来格外有分量。何喻之的震惊又加重了几分。
江止岚示意那名部员离开,随即在办公椅上坐下。她合上眼,给何喻之发来了保密协议,让他在手机上进行签署。何喻之照做;考虑到她的职位,何喻之就算有疑问,也不太敢提了。
“你被判无罪,所以现在如果没有疑问的话,我就会派人送你回去。”江止岚面不改色地说道。
何喻之赶忙鼓起勇气道:“我当然有问题!为什么你们昨天说要给我定罪,今天又把我放了?还有,我被跟踪的那天,你为什么正好在快餐店?”
“释放你是因为那些东西里确实查不到可疑的技术。杨东来——就是审问你的那个家伙,也是我之前的同事——他派人抓你是为了向研究所交差。但我向他担保了你的立场,所以不要让我失望。”
何喻之心头一紧。他怕不是已经违背了江止岚的信任。
“其实,这已经是我第二次为你担保了,否则5月25日那天,他们也不会那么轻易放你出来。”江止岚补充道。
何喻之不敢看她的眼睛。
5月25日……
他忽然又想到了什么似的抬起头来:“当时我住院的医疗费,该不会也是你出的吧?”
他此前一直以为那钱是白修辰出的,但现在想来,当时白修辰的存款应该已经全被冻结了。
江止岚抬了抬眉,道:“是我出的。你不说我都快忘了。”
“是多少?”何喻之问道,“我到时候还你。”
“一百,剩下都是医保出的。”江止岚道。
何喻之点了点头。
“你被跟踪那天,其实我是在蹲点保护你。”江止岚又道,“跟踪你的是杨东来的人,和我没有关系。”
“所以——”
“他一直和我不对付。最近我升职之后,他又一直觊觎我的位置。我甚至怀疑那辆车就是他派来的。”
“你是说,他想杀你?”
“准确来说,我认为他想同时杀掉我们,但我找不到证据。”江止岚道,“我告诉你这些,也是为了提醒你注意安全。”
何喻之摇了摇头,问道:“你为什么要保护我?”
江止岚轻笑道:“当然是因为你需要保护。”
何喻之并不觉得信服。江止岚难道不觉得他可疑吗?毕竟,她甚至知道他在研究自己的基因。一个没上过大学的人在研究自己的基因,身体状况还恰巧出现了好转。
而此前,只有智械的治疗对他起过作用。
何喻之感到一阵恶寒顺着脊柱升腾上来。
不——现有的程序并不需要他对生物有多么深入的理解,他的疾病也完全可以在发作与缓解间循环。
他试图说服自己不必担心,却更加不敢往江止岚的方向去看。
“所以你为什么和米拉他们混在一起?”何喻之扯开话题,“是为了监视主动不上传者吗?”
没想到江止岚毫不掩饰地点了点头:“对,但我这样做,也是为了保护他们。”
“什么意思?”何喻之问道,“难道你是双面间谍?”
“不能算是吧,”江止岚否认道,“我并没有想窃取安全机密的意思。从一开始,我就是为了维护意识上传制度而参加选拔考试的。但没想到……”
她望着透出光线的百叶窗,笑了笑,继续道:“她改变了我。”
何喻之没有说话。
“好了,说得够多了,”江止岚转回来注视着他,“记得别跟别人透露我的职位,否则我会亲自派人来抓你。”
***
何喻之被送回了公寓楼下。他一路扶着墙回到了903门口。当他打开房门后,就迎面见到了白修辰惊喜的面孔。
他放开扶着门的双手,径直奔向了白修辰的怀里。
白修辰拥住了他,比此前任何一次都要更紧。
“我以为……要失去你了。”白修辰道,他的声音略微颤抖,从中流露出罕见的脆弱。
“不会的,”何喻之安抚他道,“那种事情一定不会发生的。”
雪花仰望着他们,蹭着二人的裤脚。
片刻后,何喻之坐回轮椅上。他轻抚扶手,笑着说道:“一晚不见,竟然有点想它了。”
“希望你永远也用不到它。”白修辰道。
何喻之打开冰箱,取出之前剩下的布朗尼来吃。
“饿死我了。”他边吃边说道。
“到底发生了什么?”白修辰问道。
何喻之便把来龙去脉都告诉了他,并用“某位高级女特工”代指了江止岚。
“又是科沃斯研究所……”白修辰喃喃道。
“你之前说,你可以黑入他们的系统。”何喻之道。
“对,”白修辰语气轻松,“我已经确定了破解方案;现在需要的就是时间了。”
***
当天晚上的弹唱过后,何喻之就带着新赚到的钱去了科利亚咖啡屋。
江止岚换上了日常的服饰,坐在窗边淡定地喝着咖啡。米拉也在场。
何喻之数出100新邦联币递给江止岚。
“你怎么欠她钱了?”米拉好奇地问何喻之道。
“哦,就是昨天逛超市的时候没带钱,又正好碰见江止岚了……”何喻之笑着说道。
这是他之前和江止岚共同杜撰的理由。他说谎的时候,没敢直视米拉,而是往江止岚的方向瞟了一眼。江止岚面不改色地啜饮着咖啡,仿佛整件事情与她毫无关联。
何喻之与米拉寒暄了片刻。他提到自己正在制作一张专辑。
“你有没有想好专辑的名字?”米拉问道。
“嗯,还没确定下来,可能叫《造声》吧。”何喻之答道,“制造的造,声音的声。”
米拉点了点头。
“但其实我比较缺乏灵感,”何喻之踌躇着说道,“我现在只有四首曲子。”
米拉笑着说道:“那你这周六应该来旧城和我们一起参加活动。”
“什么活动?”何喻之问道。
旧城是战后被遗弃的邦联首都,距离新城有4小时的磁浮车程,现在是沙漠中的一片废墟。像城里的大多数人一样,何喻之从未去过那里。
米拉解释道:“是我一个跳火舞的朋友办的派对,会有十来个搞艺术的人参加。就算不能给你带来灵感,也能让你放松心情了。怎么样?想去的话,我去跟她说。”
何喻之微低下头:“我行动不是很方便,怕麻烦到你们——”
“没事的,”米拉打断他道,“别把自己封闭起来嘛。”
***
何喻之接受了米拉的盛情邀请,并在25日乘上了去往旧城方向的磁浮。列车并不能直达旧城,于是他在城郊的最后一站下了车,并在站外登上了米拉朋友的越野车。
寒暄过后,车辆驶向沙漠。在红日之下,何喻之看见天边逐渐出现了一幢幢形态各异的混凝土建筑。它们披着霞光,沉重而破败,却屹立在风沙之中,逾越百年而不倒。
“真的很难想象当时的人们是怎么想到这些造型的。”米拉道。
何喻之亦感到叹为观止。这些建筑令他想到了新大的剧院,但它们的造型显然更加恣意狂野。交错的长方体构成立体的迷宫,屋顶的圆盘形似飞船,三角的凸起仿佛切入时空的利刃……体块如同积木般堆叠,似是在挑战重力,更是在宣讲、在呐喊一个时代的梦。
而现在,人类不再追求同样的梦。智械的叛变让征服宇宙的理想幻灭,徒留对永生的执念。那所有关于未来的遐想都化为了过去的一道剪影。
天色渐暗。越野车在一处空地停下。这里停有一辆房车,还有人在点燃篝火。火光照亮了一旁的巨型雕塑。它不规则的形状如同七只伸向夜空的触手,骇人、神秘却壮美。
两组参与者进行了会和。大家点燃了更多的火堆,并支起了帐篷。
有人弹起吉他,有人拍起鼓,还有人唱起了歌。米拉的朋友们拿起扇形展开的火把舞动起来,在空中画出无数危险却迷人的光弧。
有人开始喝酒。他们拉着何喻之站了起来,一起围着火堆旋转。
何喻之并没有接过他们的酒,但哪怕是在极致的清醒之中,他依旧感受到了一丝微妙的迷醉。他忘记了城市,忘记了病痛,忘记了时间。他仿佛来到了一个平行时空,或者说,此刻的他根本不属于任何一个时空。他位于一处夹缝,一处中转站,一处休憩所。
他舞蹈着,却也凝滞在这里,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只有当下这个既不完美、也不丑陋的瞬间。
但他很快乐。在摇曳的火光与回响的歌声中,他恣意地欢笑着。
***
火光逐渐暗了下去。
何喻之坐上轮椅,与米拉的朋友们进入了废弃的市政厅探险。他本以为会很恐怖,但事实证明并非如此。建筑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火光中人类的倒影。
不知道白修辰是否会为此感到恐惧。
离开市政厅后,米拉带着何喻之去向了一个帐篷。据她说,这个帐篷的主人是个有名的占卜师。
和新邦联大多数居民一样,何喻之相信只有量子超算具有预知未来的潜能。于是,他怀揣着娱乐的心态,进入了帐篷。
占卜师的桌上摆着一颗金属球。它的外层是个镜面,并通过六七根电线连接到了占卜师的大脑里。
何喻之从未见过这样的“高科技水晶球”。纵然如此,他并不信任占卜师的能力。
“你想了解什么?”占卜师盯着他问道,双手摩挲着金属球。
何喻之犹豫了片刻,问道:“关于我的命运,你有什么见解吗?”
他担心对方会嫌这个话题太过笼统,但占卜师只是点了点头,并合上了眼。
何喻之盯着镜面上自己变形的倒影;没过多久,却听得占卜师倒吸了一口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