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喻之也不明白,为何设想中的拒绝到了嘴边却走了样。
“我的建议是从已有的视角出发。”白修辰道。
“你是说……”
“比如从你那天的弹唱出发。你想表达什么,表演的环境是什么,以及如何与观众互动——这些方面都可以考虑。”
何喻之知道自己想表达什么;至少那天,他只是想在为外婆献上一曲挽歌的同时做一场实验。至于别的,他真没想那么多。
“表演的环境是指舞台设计吗?”这也太超出他的能力范围了。
没想到白修辰却说:“不一定。就你的演出而言,表演的环境也可以指声音的设计。你可能没有意识到,你的表演并不仅仅由你的弹唱组成;周遭的声音也很重要。我猜你可能还想问能用什么别的方式与观众互动——虽然今天我们采用了最传统的模式,但观众本身也可以是音乐的创造者。”
何喻之轻叹,心想他果然还是跟不上这些人的节奏。
“先别想太远。”白修辰安抚他道,“下次你去磁浮站的时候,可以留意一下周围的声响,用设备记录下来。然后,如果有空的话,可以用软件稍微剪辑一下,不用加任何效果,看看能不能有新的发现。”
这里有两个问题。首先,何喻之没有使用这种软件的经历。其次,他的头显坏了——雪花上个月刚泼了水进去,而他还没凑够修理的费用,所以他就算会用这种软件,也用不了。
见他没说话,白修辰道:“你知道新大有头显可以借用吗?上面有现成装好的DAW。你想借的话,用途就填‘絮语工坊’。”
“那还挺不错的。”何喻之道,尽管他连DAW是什么都不清楚。
实际情况是,就算他能借来,也很可能摸不清软件的用法。
“等到下次工作坊的时候,你可以把粗剪的作品放给大家听听。当然你不需要按我说的做,甚至你不一定要来。一切都是你的决定。”
不一定要来吗?
“好。”何喻之轻声道。
***
周日,何喻之尝试了在学院街演唱。虽然他因为人多而感到了更明显的怯场,但眼看着收入翻倍,几乎趋近做小时工的收入,他觉得还是值得的。
在唱歌之余,他还去新大旁听了艺术史课。这节课几乎报满了,因为在学生论坛里,大家都说这节课“很水”,但也可能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第一次去的时候,阶梯教室里至少有一半的位置都是空的。
这出席率还是很可怕的,毕竟新大是新邦联最顶尖的高校之一。
何喻之小心翼翼地在后排落座,听老教授从课程计划谈起。老教授简要介绍了史前文明与古埃及的艺术创作;虽然是在讨论非常古老的年代,但因为他讲得十分生动风趣,并不催眠,所以何喻之打算继续旁听下去。
在第二与第三节课上,教授主要讲述了古希腊与古罗马艺术。他选中了一些作品,从每一个雕塑、每一栋建筑之中生发出了许多有趣的故事。
何喻之印象最深的是安提诺乌斯的故事。他是古罗马皇帝哈德良的同性情人。安提诺乌斯英年早逝后,哈德良悲痛不已。为了纪念他,哈德良用安提诺乌斯的名字命名城市,将他的头像刻上奖章,还为他广立塑像。
这些作品流传至今的约有百件,在古典时期的作品中仅次于屋大维与哈德良的塑像。
不仅如此,哈德良还将安提诺乌斯升格为神,为他修建了至少28座神庙,使他在至少70个城市中拥有了信徒。
何喻之开始走神。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将絮语工坊的事抛到脑后。
他很庆幸白修辰为他留了后路,因为渐渐消失确实是更适合他的退场方式。他去意已决。毕竟,他在短暂的生命里需要有所取舍。
准备节目需要花费时间,还不一定能成;同样是花时间,不如直接用它来学习与赚钱。
这天下课后,何喻之直接去了学院街,但今天的演唱并不顺利。
他一直听说学院街的治安管理员会出面制止某些行为,比如摆摊和卖唱。但由于前几天并未碰到,他便逐渐放宽了心,没想到在这天栽到了跟头。
他被一个管理员大叔好好教育了一番,于是只得回到他的地下通道。
这天温度还特别低,风从入口灌进来,吹得他直哆嗦。他支好麦,开始演奏一首新学的歌曲。
风逐渐停下了。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空间中回响——哒、哒。
他下意识地向楼梯望去,但那边空空如也。很快,脚步声从另一边消失了。
冷风又开始涌入地道,发出了萧瑟的哨声。
他听见一辆磁浮列车呼啸着进站,一串滴声后又驶离。他听见地面上的汽车驶过积水。他听见远处浮空车的螺旋桨声。
一群孩子嬉笑打闹着跑了过去。有人在他的小纸盒里放了一枚硬币,发出了碰撞的声响。
一首曲毕,有三五个人在给他鼓掌。
当他喝水时,有人在聊天,有人在咳嗽,有人狂奔而过。
车站广播在播报寻人启事。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何喻之发现自己开始了聆听。而一旦开始,他发现世界上一切的声音都被放大了。
“周遭的声音也是重要的元素”,他回忆着白修辰的说辞。
他震惊地发现,也许对方所说的事情并没有那么难做。
可是他没有专业的录音设备。不知道手机行不行呢?
***
当何喻之再次迈入黑箱剧场时,他的心情与上上周六一般忐忑。
他也没想到自己能剪出一段将尽两分钟的音频。他用白噪音打底,把其他的声音分类叠加在上面;然后,尽管他不确定这是不是白修辰想要的效果,何喻之还加入了一些碰撞声,比如硬币的声音,作为鼓点。
在制作的过程中,他其实非常愉悦。首先,在找到了可用的教程后,他的压力已经减轻了大半。接着,在剪辑时,他感到了明显的成就感。
等到完成后,他反而开始不自信起来。他想到即将在一大群专业人士面前展示自己的首个作品,这不就好像是班门弄斧吗。
他连续几天梦到外婆在老宅里为他哼唱那首催眠曲——他时常在紧张时梦见这个旋律。
何喻之的思绪飘回到现实里。他注意到那两架阶梯座席已经被推到了剧场墙角,这使得中央的空间变得宽阔了很多。大家像上次一样在中央围成了一圈;白修辰和大家坐在一起,丝毫没有教授的架子。
“嗨!”娜塔莉远远地向他打招呼。
何喻之向她笑了笑,硬着头皮往前走。
“欢迎回来,”白修辰向他眨了眨眼,“期待你一会儿的分享。”
何喻之点了点头。
大家热情地在圈中给他让出了一个空位,请他坐下。
又等了几个成员后,白修辰开始介绍这次活动的内容——主要是让有作品的人分享作品。其次,他还想请大家一起决定一下新一轮表演的主题。
第一个分享者是那位名为远洲的博士生。他的作品是一段助眠视频。其中,他用各种各样的物品敲击或摩擦着麦克风。至于创作灵感,他说是来自于最近的失眠。
白修辰问道:“也许你可以试试现场表演,而不是播放视频。”
“但必须得是最后一个节目。”有人小声说道。
大家哄笑起来。
“但无论表演的形式是什么,这里有一个问题,”白修辰道,“就是你需要克服空间的距离感。理想状态下,收听这种音频需要佩戴耳机或是使用仿脑元件。只有这样,房间的混响和杂音才不会造成负面体验。但耳机和仿脑元件都违背了我们最原始的视听方式,也就是絮语最初的主题。”
他顿了顿,问道:“关于这一点,你有什么想法吗?”
远洲摇了摇头:“暂时还没有。”
“违背也不一定是坏事,”娜塔莉插话道,“在公共空间创造私密感,本身就很有趣啊!”
“我会再考虑考虑的。”远洲道。
下一个就是娜塔莉了。她给每个人分发了一个心跳检测器,然后让白修辰打开了剧场的音箱。
这是一首电子乐曲,但何喻之总觉得它有些怪怪的;他觉得很难描述怪在哪里,可能和音符的不和谐有关,也可能和节奏有关。
“你这听着怎么有点像AI做的?”有人问道。
“最好别开这种玩笑哦,”娜塔莉晃了晃她的食指,“这首歌是用你们的心跳频率实时生成的。我用的程序通过了智能度检测,分数低于5%,所以并不是AI。”
在新人类邦联,所有的程序都必须通过智能度检测,否则就会被判定为AI并被销毁,制造者也会受到严厉的处罚。
新邦联的建立及这条法规设立的导火索都是第二次人类-智械战争。人类虽然通过控制电力获得了胜利,但已经不再可能像从前那般信任机械智慧了。
因此,人类将所有智械驱逐到了南极,并设立了这条法规以杜绝后患。
“虽然现在我的程序还比较粗糙,但个人感觉这个表演形式已经能比较好地体现出主题了,”娜塔莉自信满满地说道,“也就是——爱。”
大家缓缓地点起头来,直到有另一个人问道:“你觉得心跳的频率就能代表爱吗?”
“你没有体验过小鹿乱撞的感觉吗?”娜塔莉半开玩笑地反问道。
“但是……”那人还想反驳。
“那你觉得爱是什么?”娜塔莉问道。
莫名地,何喻之满脑子都是安提诺乌斯的雕像。
那人思索了片刻,道:“非要解释的话,我觉得会是比较抽象的东西。比如说是……一方对另一方的付出与尊重,大概是这样的吧。不过,虽然我觉得不能用单纯的生理现象来代表,但我并不是说你这个作品不好!只是说……可以换个主题。”
娜塔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很好,下一个。”白修辰道。
见识过这些千奇百怪的作品后,何喻之倒是放松了许多。等轮到他的时候,白修辰通过仿脑元件控制音箱,播放了那段两分钟的音频。
何喻之屏息聆听着,只觉得这段声音听起来与自己在家用耳机播放时的效果不甚相同,不过问题不大。反正大家的完成度都不高,他安慰自己。
曲毕,他好奇大家会给出怎样的反馈。
他等啊等,好像过了很久,过了比其他人都要长的时间,等到他心里骤然一凉,才获得了第一个回应。
白修辰发话了,听起来意外的严格:“可以讲讲你排布声音的逻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