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7
九月的河间府,天气渐渐转凉。府里下人们也换上了薄袄。几个门房在角房外聊着天,忽地听见一阵叩门声,忙开了门,就见十几辆马车浩浩荡荡了停在胡同里。叩门的护卫道,“还不快开了门。三爷回来了。叫些人来帮忙搬行礼。”
江三爷?门房一听,一个激灵。忙把角房里正插科打诨的小厮都喊出来了。
“快,都出来做事……”
府门大开,马车次第进了院子。停稳后,其中一辆马车的帘子被撩起,一个相貌文雅清俊的男人从马车上下来。他穿着件雾灰的常服,气质温文尔雅。后边一辆马车上,一个柔顺温婉、身姿袅袅的年轻妇人,也被婆子搀扶着落了地。身后跟着一对兄妹,正是秦氏与她所出的一双儿女。
哥哥江明晖,在郎君中排行第四,相貌颇肖江三爷。妹妹江宜瑶则生得像秦氏,小小年纪,峨眉淡扫,婉约秀美。
秦氏带着一双儿女走到江三爷身边,站在他身后,仿若亲密和睦的一家四口。管事安排好事宜后,过来与江三爷回话,请示他,“三爷,都安排下去了。您是先回三房,换身衣裳,还是……”
江三爷摆了下手,发话道,“先去正堂拜见母亲。”说罢,又添了句,“秦氏,你带晖哥儿和瑶姐儿随我同行。”
秦氏柔柔屈膝应下,跟在江三爷后身后。
门房送走主子们,复又闲了下来,留在守门的几个凑在角房外低声议论,“三房的夫人不是早没了……刚刚站三爷身后的那位是谁啊?继夫人?”
“三爷都没续弦,哪来的继夫人……”另一个摇头,“是秦姨娘。”
刚刚疑惑的那个惊讶,“嚯,是姨娘啊……刚刚那阵仗,我还当一家四口呢。”
有人笑起来,“你非要这么说,也算不得错。这位跟着三爷去湖州待了三四年了,可不是一般的姨娘。只怕在外头,就是当一家四口过日子的……”正聊着,远远见门房管事回来了,几人生怕被听见,忙噤声去做事了。
另一边,江永陵携着妾室和一双儿女,到了鹤柏堂外,被迎着进了屋。一见到江老夫人,江永陵一撩衣袍,就径直跪了下去,郑重地道,“母亲,不孝儿回来了……这几年未能在您身边尽孝,儿子实在惭愧。”
江老夫人看着小儿子跪在自己面前,心当下便软了,再不忍责备他什么,亲自上前去扶,“起来吧,回来了就好。”
母子俩几年未见,此时相见,一时无言,俱是湿了眼睛。江三爷见母亲这般,也想起自己走时,因与母亲赌气,竟连最后一面也未去见她,心里更是悔恨。他转过脸,叫儿女上前拜见祖母。
兄妹俩双双跪下跟江老夫人磕了头,被她叫着起来。虽不喜欢秦氏做派,但孩子是无辜的,江老夫人自不会迁怒于兄妹俩,微微颔首,温和地道,“都起来吧。府中兄弟姊妹多,你们刚回家,也不必怕生。多玩在一块儿,没几日便熟了。”
兄妹两人应下,“是,祖母。”
江三爷在一旁微笑着道,“明晖聪慧,读书也勤勉,原想着今年叫他下场一试,因我调动的缘故,这才耽误了这孩子。如今回来了,我便想着,还是叫他去族学,与兄弟们一同念书。”说着,又提到江宜瑶,“至于瑶姐儿,她虽是个女孩儿,却同他兄长一般,是个爱看书写字的,性子也文静守礼。往后您若是无聊,叫她多来陪您说话解闷。能得您教诲,乃是她的福分。”
江老太太见儿子一副慈父模样,倒也未打断他说话的兴致,顺着他的话,应了几句。直至偶然间抬头,瞥见门外一个小小的身影,她才一愣。
只见宜嘉小小的人,远远地站在门边,探出个脑袋,眼睛睁得大大的,满含期盼又胆怯地望着屋里。这一幕看得江老夫人心里一酸,不是滋味极了。她打断江三爷的话,示意卫嬷嬷去把宜嘉带进来。
江三爷这时也才看到宜嘉,见她被卫嬷嬷牵着进了屋,又听老夫人唤了她一声宜嘉。江三爷愣了一下,脸色微妙地冷淡了些。
“这是宜嘉。”江老夫人揽着宜嘉瘦弱的肩,跟江永陵介绍她,“你去湖州时,她还不记事。小小年纪,是个乖巧懂事的好孩子。”说罢,轻轻拍拍宜嘉的肩,“去吧,那是你父亲。”
宜嘉下意识地往前走了几步,仰着小脸,认真地看父亲的脸。父亲很高,她要很努力地仰头,才能看清他的样子。父亲是很儒雅清俊的长相,比二伯和四叔都更英俊,看着是温和的人。
宜嘉不自觉地有些紧张,但想到方才在门外看见的,父亲对待庶兄庶姐时温柔的笑意,便心里又有了些勇气,乖乖地和父亲见礼,“宜嘉见过父亲……”
江永陵点了下头,“起来吧。”说罢,便未再与宜嘉说什么了。
觉察到父亲的生疏,宜嘉不由得有些失落。她抬头看父亲,见他正与祖母说着话,似乎说到在湖州的趣事,温和儒雅地笑起来。庶兄庶姐也站在他身侧,看上去其乐融融的。自己就仿佛是个外人,与他们格格不入。
江明霁过来后,见到的就是这幅情形。宜嘉神色落寞地站着,看起来孤零零的。小小的人,孱弱可怜。他皱了皱眉,快步地走了进去,站到了宜嘉身边,拱手朝看过来的男人见礼,“父亲。”
江永陵对自己这个庶长子印象不深。这孩子是祝氏所出,自小寡言少语,性情阴郁,不大讨喜。不过听母亲说,这孩子今年院试得了案首,父亲也对他给予厚望,便认真地看了几眼,微微点头。
“起来吧。听母亲说,你今届院试得了案首。”说着,上前拍了拍江明霁的肩,鼓励道,“祝氏将你教得不错。……念书一道,在于持之以恒。今后也要更加勤勉才是。你四弟明年也打算下场,得空你指点指点他。”
江明霁微微颔首应是。这时二房、四房也得了消息过来正堂了,江四爷进门便喊了声“三哥”,江永陵被他拉着说话。一群人热络地交谈着,满屋的下人也因主子的到来忙碌起来。
无人在意的一角,江明霁轻轻揉了揉身侧人的脑袋,安抚小丫头的情绪。觉察到二哥的温和,宜嘉满满的委屈和失落,在这一瞬得到了慰藉。她默默地攥紧了兄长的袖子,仿佛找到了依靠一般。心里也渐渐地好像没那么难过了。
江三爷回府,各房齐聚正房,晚膳自也一并在正房用了。一番交杯换盏下来,直至夜深,众人才陆续散去。江永陵亲自送母亲回屋。两人进了屋,坐下不久,卫嬷嬷就端着解酒汤进来了。
“快喝了缓缓,”江老夫人催促小儿子,说着轻轻摇头,“你呀,还是一喝酒就爱出汗。你在这儿多待会儿,等汗干了再走。这么冷的天,别把你吹得着凉了。”
江永陵喝了口解酲汤,是久违的熟悉味道。从前过年时,他们兄弟几个高兴喝醉了酒,母亲就会命下人端来这解酲汤,加了葛花和白豆蔻,入口辛辣,喝一碗下去,第二日醒来,少有宿醉的难受。
忆起旧事,手中辛辣的解酲汤,也显得弥足珍贵起来。江永陵满是感慨地慢慢喝完,卫嬷嬷端了碗退出去,留母子俩叙旧说话。
江永陵许久未在母亲身边尽孝,此时也不在意彩衣娱亲一番,说起这些年在湖州的经历和见闻。兄弟几个中,他生得最为英俊,温润如玉,如今人近中年,更添了几分斯文儒雅。
“你这些年在外头磨砺,性子却是稳重了不少。”江老夫人听他说着,感慨地道。
江永陵微微敛了笑,正色道,“从前忤逆母亲,儿子心里也是愧疚。这些年在湖州,总是想起您从前对我和大哥的关怀。大哥他也写信劝我多回,道无论如何,我不该和您置气。儿子在这里跟您赔罪,日后再不会如此了。”
江三爷做小伏低地赔礼,江老夫人如何能与他计较,到底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儿子,一贯也是孝顺的。她拍了拍江三爷的手臂,摇头道,“从前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你我都不必再提。只是有一件事,你别嫌我多事——”
江永陵闻言忙道,“儿子不敢。您尽管吩咐便是。”
江老夫人抬起眼,沉吟片刻后,劝说道,“薛氏的事,我知你心里有气。可事过境迁,再多的也该放下了。你与薛氏,本是一段孽缘,也怪我,没能阻止你父亲定下这门亲事。这才生出这样的事来……可毕竟,宜嘉那孩子是无辜的。你总归是她的父亲,无论如何,血缘是割不断的。我当年不顾你的阻拦,把她抱走,不止是因为我答应了薛家,更是怕你以后有一天会后悔……”
江永陵听得沉默,默然许久,才道,“母亲,我不愿瞒您。那个孩子,我的确是不喜,一看到她,我便想到薛氏。……我答应您,绝不会对那孩子做什么。可若要我多疼她,恕我实在做不到。如您那时说的,养大了,找个好人家嫁出去,只当全了我与她一世父女缘分。”
江老夫人听了这番话,到底也只叹了一声,没有再逼江三爷了。他心里有疙瘩,她今日就算非要拿孝字压他,逼着他允诺什么,也是无用的。更何况,她总要顾忌他们母子间的情分。
罢了,都是糊涂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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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 1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