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进了十一月,年关将至,下了几遭雪。
河间府的江宅里,入目一片皆白。北风卷着雪沫子,呼呼地刮,窗棂咯吱咯吱响了一夜。
绿漪堂里,年幼的小宜嘉一夜好眠。
伺候宜嘉的董妈妈进屋,望向床榻,见小主子脸埋在锦衾里,白玉雕成似的,脸颊睡得红扑扑的,煞是怜人的一团模样。心头发软,手在袖里捂热了,才上前连被带小宜嘉抱到膝上,一边柔声哄道,“小姐醒醒,该起了。”
宜嘉今年六岁,乃是河间府江家三房的嫡女。其祖父官至南京太常寺卿,不久前刚正三品致仕,在读书人中颇具声望。伯父、父亲亦都是进士出身,如今在京外任地方官。按说这样人家养出来的女孩儿,有几分骄纵也是寻常。
小宜嘉却生了个好性子。陡然被叫醒,也没耍孩子脾气,人还迷迷糊糊的,就软声叫了人,“董妈妈。”
“哎。奴婢服侍您穿衣裳。”
董妈妈应她,手上忙活着,一边同宜嘉说话,“您昨天说今日要去给老太太请安,可还记得?”
宜嘉正打着哈欠,听到董妈妈的话,揉了下眼,点头道,“记得。我病了这段时日,祖母怜惜,免了我的规矩。现下我病好了,自然是要去的,不好仗着祖母的疼惜,便失了规矩,也免得叫祖母她老人家挂心。”
小小的人,说话做事便十分有模样了。
照理说,以宜嘉的身份,她在江家,当是众人千娇万宠,只有被宠坏的份,断没有这般早早懂事的道理。
江家深耕河间府百年,是个人丁兴旺的大族。四房里,长房和三房是嫡支,二房、四房为庶出。宜嘉是三房唯一的嫡女,若只论身份,只有长房的大堂姐江宜昭,能高她一头。而宜嘉又是姐妹中最年幼,说一句江家的掌上明珠,半点不为过。
只可惜,这样的出身,却早早没了母亲。
宜嘉出生不久,生母薛氏便病逝了。不久后,宜嘉的父亲也被调去了湖州府,这一去就是数年,中间都不曾回来过。还是祖母文氏见她可怜,又是个娘胎里带了弱症的,怕她长不大,便把她养在膝下。
宜嘉就这么跟在祖母身边住了几年,直到满四岁,才搬出来一个人住。
没娘的孩子,父亲也不在身边。即便是占了个好出身,也不顶什么大用。江家是门风清正的人家,规矩极严,倒没有下人敢明目张胆的怠慢宜嘉。但没有正经主子压着,下人伺候起来,难免就没那么上心。
宜嘉这回的病,就是这么来的。
上月月初,院里琐事繁杂。董妈妈和几个大丫鬟都忙。宜嘉便被个丫鬟带着湖边玩。到了湖边,觉得宜嘉年幼好糊弄,丫鬟便如之前般找个由头,去茶房找人说话了。留宜嘉在湖心亭喂鱼。
丫鬟虽有躲懒的心思,却也不敢叫宜嘉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不过是看宜嘉一向听话,从不乱走,一个人待上许久也不哭闹,这才偷了个懒。谁知她刚走不久,就刮起了风,湖上尤其大。而宜嘉又是娘胎里带的弱症,只一小会儿功夫,便发起热,靠着廊柱,烧得不省人事了。
幸好庶兄江明霁经过,发现了昏迷的宜嘉,把她送回了绿漪堂。否则挨到丫鬟回来,宜嘉怕是不止生场病这么简单了。
毕竟,这样小年纪的孩子,又体弱多病,夭折也不是全无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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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嘉穿好衣裳,用过早膳,便踩着深一脚浅一脚的积雪,往祖母的住处鹤柏堂去了。
过了一道垂花门,便到了鹤柏堂。院里多栽松柏,堆雪如枝叶般,风一吹,有雪扑簌簌落了满地。
江老夫人身边伺候的卫嬷嬷出来迎宜嘉。她是老夫人身边的老人,打从老夫人还是姑娘时便在主子跟前伺候了,主仆情分深重。平日里也是个严肃的性子,并不爱笑,此时见了宜嘉,却难得的露出几分慈爱之色。
宜嘉幼时养在鹤柏堂。小小的娃娃,不哭不闹,饿了也只是小声哼唧,很是叫大人省心。几年下来,鹤柏堂上下都很喜欢这位好性子的小主子。
卫嬷嬷微微俯身,同小宜嘉说话。
“五小姐来啦……”
宜嘉仰着脸,乖乖地叫人,“嬷嬷好。嬷嬷,我来给祖母请安。”
卫嬷嬷见她小小的人儿,身上穿着嫩绿的锦袄,脖戴长命锁,扎双丫髻,瓷娃娃一般,很是稚气。声音不由得温和下来,微笑着道,“老太太在里屋,奴婢抱您进去可好?”
宜嘉乖乖道好,被嬷嬷抱起后,乖乖伸手,搂着嬷嬷的脖子。
卫嬷嬷往里走,边问宜嘉的近况,“您这几日可还咳嗽?药可停了?”
宜嘉乖巧地回话。
卫嬷嬷问完了,宜嘉才开口问,“嬷嬷,二哥来过了吗?”
卫嬷嬷不妨小宜嘉忽然这么问。
江家兄弟姊妹众多,但宜嘉叫二哥的。卫嬷嬷也只想到一个,便是宜嘉的庶出兄长,二少爷江明霁。他与宜嘉乃是同父异母的兄妹,虽同为三房的孩子,但素来关系不过平平,并无甚么往来交情。
因此,见宜嘉突然问起二少爷,卫嬷嬷有几分诧异,不过还是回了话,“回五小姐的话,二少爷今早还没来。估摸是要上了早课再过来……”
宜嘉听后,乖乖地道自己知道了。
说话间,便进了里屋了。
里屋围坐了江府众人。为首的是江府的当家老太太江老夫人,坐在五屏式紫檀罗汉榻上,身上穿的是一身沉香色压吉纹锦袄,面容端肃。下首摆着几张楠木交椅,分坐了二房和四房的人。
江家四兄弟里,江大爷和江三爷举业有成,二甲进士出身,仕途顺遂,如今一个携家小去了太原府做知府,一个现下在湖州府任同知,都身居要职。江二爷和江四爷却没什么读书的天赋,考了几回都不中,索性便不考了,另领了家里的差事。
江四爷接手了家中的庶务。至于江二爷,则一直跟在老爷子身边,替父亲料理杂事。前年,江老太爷致仕,又被请了去应天书院做山长。江二爷便也跟着去了。
因此,眼下能来老夫人跟前尽孝的,便只有江二爷正妻余氏、江四爷和正妻高氏几个。
宜嘉从卫嬷嬷怀里下来,乖乖地跟屋中长辈一一见礼。
宜嘉的二伯母余氏见状,笑吟吟地赞她,朝上首的江老夫人道,“到底是您老人家亲自教养的。小小年纪,规矩便学得这样好。瞧这病刚好,便惦记着来给您请安了。”
话音落下,余氏旁边的四夫人高氏,暗暗翻了个白眼,心下道了声马屁精。
江家四房,长房的章氏常年跟着江大爷在外地,极少回河间府,三房薛氏早逝,江三爷也未续弦。平日里打交道的,就高氏和余氏两个。但大抵是应了那句“远香近臭”的俗话,两妯娌的关系很不对付。
余氏书香门第出身,嫌商贾人家出身的高氏俗气,一身的铜臭味。高氏则看不惯余氏清高的姿态,嫌她做作矫情。两人话不投机半句多,虽谈不上针尖对麦芒,但暗地里也较着劲儿。
眼下看余氏借着宜嘉讨老太太欢心。
高氏心里不由嗤道,枉余氏平日里一口一个读书人,多清高似的,却连个孩子也不放过,巴巴地拿来做筏子。今日要不是老太太在,她非得揶揄上几句,看看余氏面上挂不挂得住。
一旁江四爷知晓妻子脾性,只看高氏一眼,便知道她心里想的什么,怕她被母亲瞧见了,忙低咳了声做提醒。
“咳——”
经丈夫提醒,高氏才忙收了面上情绪,也跟着夸了宜嘉几句。
江老夫人没在意底下人的小动作,只停下捻念珠的手,随口道,“她一个小小孩子,哪里就值你们这么夸了。”说罢,又叫宜嘉到她身边去。
宜嘉被卫嬷嬷抱到罗汉榻上,挨着祖母,靠着银红靠背坐好。
江老夫人便摘了念珠,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把她小小人上上下下看了一遍,想到这孩子这般体弱多病,微微皱眉道,“病了这一场,气色都大不如前了,还是要好生养养。”转头跟卫嬷嬷道,“把我私库里那盒紫团山产的孩儿参拿出来。等会儿叫董家的走时带上些,拿乌骨鸡汤熬了,给五娘子补补身子。”
卫嬷嬷应下。
江老夫人也没有厚此薄彼,只偏心宜嘉。说罢,便又朝余氏和高氏吩咐,“眼下入了冬,寒邪易入体。女孩儿们不比郎君,孱弱气虚,平日里要多吃固元补气的。老二家的、老四家的,这参,你们也带些回去。”
余氏高氏忙起身谢过婆母。
江老夫人没再和宜嘉多说什么了,叫卫嬷嬷抱宜嘉出去了。
拜别了祖母,宜嘉被卫嬷嬷抱着去了暖阁。
暖阁离里屋只隔了一条廊,铺了地龙,窗户也用的是明瓦窗,天光映着雪,影影绰绰照进来。任凭外头天寒地冻的,暖阁里宛如春日。卫嬷嬷替宜嘉脱了厚厚的披风,才抱她到罗汉榻上,见屋里有三房的大丫鬟在,便只叫了个刚留了头的小丫鬟在屋里候着跑腿,就回老夫人跟前伺候了。
宜嘉这厢坐下,早她到暖阁的堂姐江宜乐,便赶忙凑过来,嘴里亲热地喊她,“宜嘉,宜嘉!”
小姑娘是宜嘉四叔的孩子,姐妹中排行第四。与宜嘉年岁相近,只大她两岁。平日里,同宜嘉玩得最好。她穿着身桃红的锦袄,生得圆润可爱的,一看就被家里养得很好。
江宜乐是个十分好动的性子,很快挨到宜嘉身边,自己啃着马蹄糕,给宜嘉塞了个柿饼吃,“宜嘉,吃这个,这个甜。”
宜嘉接过,乖乖地道谢,“谢谢四姐姐。”
江宜乐大气地摆摆手,总算是想起问问宜嘉的病了,咬了口糕点,便口齿不清地问,“对了宜嘉,你的病怎么样了?好久都没见你了,我本来想去找你玩,我娘不让,说你生病了,我去会过了病气。我才不怕呢……”
话音未落,一旁伺候江宜乐的丫鬟秋蝉,脸色微变,忙打断自家小主子的话,递上杯茶,道,“您快喝口茶吧,这马蹄糕噎人。”
心道,小祖宗,您可快别说了。
江宜乐却全然不知丫鬟的苦心。但被这么一打断,也忘了刚才的话题了,拉着宜嘉聊起族学的事,苦着脸抱怨道。
“宜嘉,你最近没来,罗先生回回抽背都抽我。我背不上,先生就罚我抄写。足足这么厚厚一叠呢。”江宜乐边说,边拿手比划着,气愤地道,“还有江宜珠!她最烦了!就知道拍先生马屁。先生还总是夸她……我抄书,她就在一边笑话我!”
听到三姐姐的名字,宜嘉眨眨眼,没有作声。
姐妹三个同在女学念书,但不知为何,三姐姐同四姐姐关系却很差。平日里不是拌嘴,便是闹别扭。对此,宜嘉都有点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
两边都是姐姐,宜嘉虽自觉没本事劝两人和好,但也不会拱火。见状便只换了个话题,拉了拉堂姐的袖子,道,“四姐姐,你跟我说说,罗先生最近教到哪一章了。我一个多月没去听课,怕是又落下许多课业了。”
“哦,行啊。”江宜乐爽快应下,开始跟宜嘉说先生课上教的内容。
宜嘉就认认真真地听着,小脸仰着的样子,看着十分乖巧。
秋蝉在一旁添茶送水。间隙,朝宜嘉望了望。见她小小的人儿,雪团子似的模样,乖巧地在榻上坐着,小脸仰着,秀气安静。黝黑的瞳仁干干净净的,如盛着一泓清澈的泉水,看着很稚嫩。
提着的心,总算是落下了。
想来五小姐还这样小,大概是没把四小姐方才的话,往心里去。那就好。
毕竟方才那话,委实不中听。怕过了病气这种话,私下说说便罢了,可要放在台面上,便说不过去了。五小姐生母早亡,夫人是做婶娘的,怎么好说这种刻薄的话。教人知道了,定是要觉得夫人不慈爱。
秋蝉正庆幸着,外间传来声响。
宜嘉听到动静,好奇地抬头。就见丫鬟正打了绣帘,两个少年一前一后进了暖阁。外间的冷风跟着灌进一瞬,吹得宜嘉面上微微一凉,眼睛却蓦地亮了起来。
是二哥。
二哥和五哥上过早课,来给祖母请安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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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