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上长星星了 第13章 断章

军训的最后一个晚上，就像绷了六天的弦临近绷断的那一刻突然松懈，少男少女在十六七岁的盛夏篝火里，摇曳出无限光影。

“每个班都必须出至少一个表演哈，大家群策群力，都来想想！”班长在休息的间隙朝大家号召，文弱的嗓门却只能让她身旁的一圈人勉强听见。

张皓坐在阴凉下百无聊赖地拔着草，他腿侧的那一亩三分地已经被他糟蹋秃溜了。他侧脸凑过去听到了班长的呼声，转头就是一个喇叭：“大家帮忙想想晚上表演啥，每个班都必须至少出一个节目！”

一声呼吼，别说自己班的同学，就是隔壁班的也都不禁侧目。于是大家纷纷开始了激烈地讨论，女孩想着跳个舞，男孩想着讲小品。叽叽喳喳，热火朝天，细细簌簌的畅想与精灵古怪的想法一个一个冒出了头。

“唱歌吧，咱全班一起唱首歌吧。”格外嘹亮清透的嗓音响在了许愿的耳旁，许愿转头看过去，那人正背着手，蹦跶在班长周身，笑得贼兮兮，语气里又有让人不容拒绝的坚定和心愿。

一直在角落里没怎么吭声的许愿，勇气忽然闪现。

“我也觉得唱歌好，舞蹈和小品都需要排演，唱歌的话，全班都能上！”说完，许愿有些心虚地把目光飘忽到张皓的方向，却一眼就对上了他惊喜而支持的眼神。

张皓从倚靠的树上站了起来，迅速走了几步过来，“许愿说得好！”嗓门之大，又一次引得隔壁班的同学侧目。许愿有些尴尬地瞪了他一眼，眼睛睁得十分圆。张皓歉意一笑，却似乎看不出有几分歉意，倒全然是乐呵呵的开心。

“唱什么歌呢？”人群里一声清泠泠的嗓音响起。许愿和张皓看了过去，声音的主人是李筱。李筱笑眼弯弯地看着他们，没有任何攻击性的甜美长相白净无辜。额头前的碎发因短暂的休息已然被风吹得潇洒利落，嘴角的梨涡深得可以酿一壶酒。

张皓没有作声，只是默不作声低头看了一眼许愿。许愿陷入思考，没有注意到头顶被炙热视线注视的发旋。

“晴天？”

“太老套了吧，肯定很多班唱！”

“记念？”

“高音上不去啊......”

“那些年？”

“啊，我们男生不会......”

许愿张了张嘴，小声地嘀咕了一句，“不然，小幸运呢？”只可惜说话声被大家喧闹的讨论声所掩盖，没有多少人听见。

“小幸运吧，怎么样？”许愿的头顶突然炸开一声，声音清透明亮，就像夏日叮咚的溪水，倏忽间涤荡了大家燥热的心。

许愿惊诧地抬头望去，正对上一双笑意盈盈的眼。张皓朝她挑了下眉，明明什么也没说，许愿却觉得，他们今天说了好多话。许愿别开眼，有点别扭地摸了摸后脖颈，用手压了压帽檐。

“我觉得小幸运好，寓意好，也好学。”第一个回应的声音，是李筱。

许愿再一抬头，就见张皓朝着李筱的方向走去，两个人开始了热火朝天地交流。许愿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只能看见李筱不时捂住嘴发出的甜而不腻的笑声和颤动的薄肩。许愿再次抬手，压了压帽檐。

最终，高一二班报上的曲目是田馥甄的《小幸运》。

夜色降临，许愿刚洗完头，发丝仍滴着水。黑发如瀑，许愿拿毛巾简单地搓了几下，毛毛躁躁地就让它这样耷拉在脑袋上。许愿回到宿舍，坐在小板凳上，盯着一瓶旺仔牛奶发呆。滴答，滴答。后肩被打湿，身上的迷彩服暗下去了一片颜色。

程阅阅进来了，看到她呆呆的样子，上来拍了她一下。

“你傻愣什么呢，快走呀，篝火晚会很快就开始了！”程阅阅火急火燎地把洗澡装备一放，扒拉着许愿就要往外跑，还顺手顺走了许愿一瓶旺仔牛奶。

跟着大部队来到晚会举办的草坪上，许愿放下手里的小板凳，安静地坐了下来。夜色很黑，在远离城镇的郊区，星星忽闪忽闪着光。晚风微凉，吹得许愿很舒服。篝火晚会前，是每个阵营的拉歌大赛，教官们带领着自己的兵，大喊示威，唱歌助兴。

许愿向来是炒热气氛的一把好手，戴着帽子隐匿在黑暗里，肆无忌惮地喊叫着。笑声克制不住地回荡在四周。许愿激动地拍着程阅阅，“不能输啊，阅，大声点！”

程阅阅抚摸着自己被蹂躏的肩膀，一脸无语，却又不禁被许愿感染到，大声呼喊了起来。

那一年，我们有最简单的输赢，我们赢得像常胜将军，也输得五体投地。

篝火不知何时在中间的空地里升起，而微雨也在此刻不合时宜地落下。当第一滴雨水飘落到许愿身上，不可置信，而眼前的焰火分明愈发灼热闪耀。

此时一班正在台上合唱着周杰伦那首家喻户晓的晴天，台下的我们没有一个人被这雨惊扰，大家纷纷举起手机的闪光灯，在并不晴天的夏夜，做一场无休无止的眠。

“雨渐渐，大到我看你不见......”**响起，而雨也下得愈大。许愿面前开始撑起了一把又一把的伞，大家三五成群，避于伞下，却无人离开，更无人言散。闪光灯依旧晃着人眼，许愿的头发再次被打湿。

吵闹的人声里，雨水似乎都被音波阻隔，让人感觉不到湿意。音响因为发旧而不够清晰明快，人群因为夜色而模糊不绝，一切都是恍惚的，可什么是显耀的？

一班结束，二班上场。他们离开板凳，所有人，无论是否擅长歌唱，通通站起走上舞台，**暴露在聚光灯下。几个话筒递上，他们手拉手，肩并肩，围着篝火旋转起来。

许愿正凝神听着前奏，突然眼下被递来了一只话筒。许愿看向身后，因为挤在一起，大家之间的距离都不远，张皓整个人笼罩着她，宽大的迷彩服袖轻轻带到了她转过来的侧脸。一截白净的手臂在灯光下更是可见触目惊心的血管。张皓拿着一只黑色的话筒递到许愿的面前，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有些艰难而着急地俯下身。

许愿下意识接了过来，大脑却是一片空白。许愿声音条件还不错，但没学过唱歌，天然大白嗓，混在合唱里或许可以增添几分，拿着话筒放声显然是不够格。许愿默默想着。

“给我吧。”一双纤纤玉手朝许愿伸了过来，许愿的不自信让她下意识就把话筒递了出去，然后才看清来人，是李筱。许愿放下心来，李筱是校合唱团的，一定没问题。

一顿慌乱下，高一二班依旧进错了拍，还唱错了词。但无所谓，那一晚，他们像最风光的战士，歌出最嘹亮而痛快的乐声。

“原来你是我最想留住的幸运，原来我们和爱情曾经靠得那么近......”

少女心事就是那一年我们心头最天大的事情。

做学生的时候，我们少担心柴米油盐酱醋茶，我们有对这个世界最天真的向往，以及某种意义上最无限接近拥有一切的状态。身旁的好友是不过问你的曾经与出身的，面前的书本是不分贵贱的，我们听滔滔不绝和谆谆教诲，听月光摇曳与日头东起，我们抱怨天气热、题目难、学校狗，我们说文科班勾心斗角但会在飞虫漫天的雨夜帮对方拍走弱小的飞蛾，我们说理科班心高气傲但却真挚地赞扬每一个付出努力的人。没有什么过不去，在那个泥泞而潮湿的季节里，万物都生发，心气高于天。我们被说傻，仍洋洋自得，我们骨骼生亮，清风过肩，我们口念红色，心有蓝天。

朋友们，一同徜徉过那一年的我们，本就是雪一样的白，钢铁一般的硬，太阳一般的滚烫热烈。

好像是一曲歌毕，雨竟渐渐小去，固执的我们也让老天尝到了几分颜色。

许愿拿着手机到处找人拍合照，窜班到隔壁，去找认识了十几年的好友余夕。两个人面对镜头，一个张牙舞爪，一个安静腼腆。许愿不满地捅了捅余夕。

“诶，你能不能看起来开心一点......”余夕很给面地扯出了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

许愿看着镜头，突然脑子里蹦出了一个疯狂的想法。

“夕，你说我要不要一会儿去找那个谁，拍个合照？”许愿有点激动地攥住了余夕的袖子。

余夕向来是冷冷的一壶零度矿泉水，没有温度，却也不让人感到冰凉。在很多人看来，余夕温和却寡淡，能说上话却不愿意与她多说。而这么多年，许愿就像一个狗皮膏药一样喜欢粘着她，因为她知道，余夕的本质是棉花糖，外边看起来虚无缥缈，风吹就能跑，其实内里甜得很，还黏糊糊呢。

“你想，就去，我支持你。”余夕总是如此，无条件支持许愿的任何决定。这份无条件，是成功了之后不会嫉妒的喜悦，是失败了之后最坚实的依靠。

许愿心里打着鼓，刚刚那句话也就是脱口而出，实际上，具体怎么操作，许愿没有一点底。她抱了抱余夕，给自己加油打气，然后又默默溜回了班级。

场上依旧喧闹，晴天三回，稻香两遍，大家依旧不厌其烦地大合唱一次又一次。少不了的，依旧是男孩圈里定时上演的“张皓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再一次的起哄声里，许愿悄悄转眼看了过去。张皓正好就坐在她的身后，只是以往隔着的两个人都因为欢快的氛围而不知道跑去哪里找好朋友玩去了。许愿猝不及防地就对上了他那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夜色像许愿那个像素模糊得不行的手机拍出来的照片，而他的眼眸像开了闪光灯一样的明亮。

张皓头戴迷彩帽，帽檐低低地压着，却可以清晰看见那一双眼。鬓角乖乖贴着头皮，一只手随意搭在膝盖上，另一只手悠悠地撑着下巴。

许愿的头发干得差不多了，但因为自然的风干显得毛躁。头上的帽子虚虚地压着，长发浮在后背，对视的一瞬间，七里香的前奏突然响起。

像是一阵风吹过四五月北方的柳絮，又像是丛林深处惊动的鹿眸，许愿只觉得那一瞬间魔幻得就像偶像剧里才会出现的画面。她慌乱瞥过眼，转身，然后漫不经心跟着人群挥动着手臂。

“雨下整夜，我的爱溢出就像雨水，

院子落叶，跟我的思念厚厚一叠。”

许愿的歌声淹没在人群里，谁也听不见。

临近结束，焰火添柴。火光仍无休止地滋滋上冒。许愿走到一个靠近篝火的角落里，甚至能听到木头燃烧的声音。

许愿安静地坐了一会儿，翻弄着手机里的影像。突然，有草叶踩踏的声音嘎吱作响。许愿顺着声音望去，目之所及是一团模糊的人影。人影向着篝火移动，在火光的映射下逐渐清晰明朗。看清来人，许愿下意识站起身，往阴影里又缩进了一步。

他摆弄着手机，似乎是在拍照。他一边望着屏幕里的影像，一边又挪动着脚步，似乎在找更合适的光影与角度。不知不觉，他走到了许愿跟前不远处，慢慢地蹲了下来，不是很熟悉地调着曝光度。

许愿站着，从这个角度可以清晰地看见透过他的镜头明晃晃的火光。许愿默默地举起了手机，对焦他的屏幕，放大，咔嚓。

火焰跃动在他的青春时光里，而许愿在那个夜晚里试图贪婪地穿过他的视角，定格自己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