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缨穿了一身鸦青色的衣裙,是云姑特意给她准备的深色衣衫。
普普通通的样式,但质地柔软,仿佛穿了一团云在身上。
领口她很喜欢,瞧着也不那么招摇,堪堪遮住了她脖子上的伤痕。
云姑真的是很用心了。
她走出房门,跟随姜宴清上了马车。
待坐下后,才发现自己的衣服和姜宴清的极为相似。
两人这么坐着,竟有几分莫名的气氛。
两侧的车窗帘半开着,徐徐微风吹进来,让人顿觉舒服。
沈缨掀开帘子往外看了看,街上人来人往,热闹繁华,一如先前的日子。
林默的生与死、罪与孽似乎在这里没留下半点痕迹。
她不禁有些唏嘘,低低的叹息了一声。
旁侧姜宴清放下手中书卷,侧头看着她:“赵悔以莲朵之名留下遗书,莲家酒庄日后便由你掌管。”
“他希望今年入冬后,你能挑选一批流浪的乞儿进莲家酒庄学习酿酒之术,此事便让无奇帮你筹备吧。”
“莲家酒庄此举虽是慈善之举,但僧多粥少,如何做到人人心中平衡,你还得多思量,莫要因为施恩而结了仇怨。”
沈缨深以为是,说道:“大人说的有理,我会好生筹划的。”
姜宴清微微颔首,从小木架上取出一个匣子递给沈缨说:“恰好得来一物,倒是给你最适用了,拿去吧。”
沈缨接过后打开,发现是一双薄如蝉翼的护手,不知是什么材质做的,十分柔韧。
姜宴清见她喜欢,便说道:“水火不侵,可避百毒。”
沈缨摸了摸那护手,珍重的捧在手上,谢道:“多谢大人,此物珍贵我本不该坦然受之,但它能助我更好的查验尸身,我便收下了。日后定会勤勤恳恳,在县衙做事。”
姜宴清笑了一下,从茶馆中取出茶叶开始煮茶。
下马车时,她恰好喝了三盏。
先前的感慨,伤感也随着沉沉浮浮的茶香都散到野外去了。
没想到,杜鸾和蓉娘先于他们之前来祭拜。
直到此刻,她才恍然想起,赵悔于黑市隐匿这么多年,凭芙蓉巷的能力怎会不知道?
而赵悔能安安稳稳躲着,还筹谋出如此一局,何尝没有芙蓉巷的助力?
而杜鸾在此,完全是因为蓉娘会来的缘故。
看过赵悔与莲朵的意难平,想来他也不愿在隐在暗处做什么守护者了。
世事难料,何不磊磊落落的爱一场。
总好过一生后悔。
沈缨走到近前行礼,蓉娘对她和姜宴清微微一笑,并未多言。
旁侧杜鸾刚上了香,背着手走过来。
他视线在她脖子和手上扫了扫,说道:“沈仵作,这次若非姜大人相救,你可就是一条湖底亡魂了。这救命之恩,也值得你死心塌地为府衙卖命了吧?”
沈缨看着他,说道:“救我的是姜大人,与府衙何干?想让我卖命,就得给足银钱。黄金千两,我就卖命给府衙,你能做主么?”
杜鸾摆摆手说:“在下区区末等小官,买不起你这尊大佛。姜大人家财万贯,还是让他买吧。”
沈缨挑剔道:“洛阳杜氏不也是高门显贵么?你怎么也算个大族子弟,手上没银子?”
她往蓉娘处看了一眼,说:“怎么,银钱都去芙蓉巷给各个花娘散财了?”
杜鸾往蓉娘身侧挪了挪,懒懒散散的说:“芙蓉巷琴曲乃天下之最,我散财听曲,只是为了熏陶性情,你可不许污我清名。”
“有吗?我可什么都没说。”沈缨说完见蓉娘笑意微微加深,于是,又对杜鸾说:“但愿,你还知道保护名声。”
姜宴清在看到她和杜鸾又要争吵时便率先到坟前祭拜。
沈缨已经习惯了和杜鸾互相挑剔,只是今日还有正事,又有蓉娘在旁侧跟着,她也就收敛了几分气焰。
于是,说完就快步走到姜宴清身侧,和他一同给赵悔上香。
赵悔被葬在莲朵坟旁,碑文上没写他的名字,而是刻了两个大字“不悔。”
沈缨上了香,行了礼,站在坟前沉默良久。
她看着紧邻的坟墓,不由得想起了这二人初遇时的场面。
赵家公子,狂妄无度,那时已经是远近闻名的霸王。
所以,莲家酒楼第一日开门迎客,就迎来这么一位祖宗,实在是有些晦气。
霸王自然不做好事,大刀阔斧坐在那儿,一张口便让莲家将所有的酒都上来。
酒被端上来,分别被倒入一模一样的酒碗中,他将酒师叫来,让酒师喝一口,便要说出酒的名字,何年所酿,酒中都有什么谷梁。
莲家的酒师皆是家传的手艺人,又不是那酒楼里的陪酒娘子,自是不愿受此吩咐。
于是,莲朵亲自上阵。
赵悔起初还嘲讽莲家无人,后来又被莲朵敏锐的嗅觉惊叹。
整整六十碗摆在桌面上,莲朵只需一闻一抿便知道酒是何酒,哪年所酿,果酒用了何处的果子。
甚至连酒里面的水,都准确的说出,是用了露水还是泉水,生水还是熟水。
无一个差错。
赵悔那日没再闹过,难得老老实实吃了顿饭,最后买了莲家十坛酒便走了。
而后每隔三日他便会去,然后也不知道从何处搜罗来酒水,让莲朵辨认。
莲朵没输过一次,甚至还从那些酒水里获得启发,自己琢磨出个新酒方。
那就是,她出事后,赵悔发了疯要找的酒方。
以前她只觉得赵悔偏执霸道,不可理喻。
如今想来,他只是想将一切和莲朵有关的东西都收拢到手里。
而他却不知道,莲朵早将酒方放到了那个荷包中。
她早将心意送出去,却没来得及言明。
两个傻瓜,一对痴人。
沈缨抬起袖子擦了擦眼,低语道:“世间容不得你们相知相爱相守,愿你们转世轮回,能有一个圆满。”
她说完行了一礼,转身走了几步,就看到莲渊正在和姜宴清说什么。
他们神情皆有些肃然,像是在说什么郑重之事。
姜宴清说了句:“不负所托。”
随后他便看过来,沈缨不知道他们谈论什么,也不知道姜宴清为什么忽然看着她。
于是疑惑地睁大了眼。
莲渊向她走过来,沈缨忙行了一礼,正要宽慰,就听莲渊说:“阿缨,我莲家多谢你了。”
沈缨皱眉道:“莲叔,您见外了。”
莲渊摇了摇头,走到坟墓前,望着莲朵的墓碑,说:“莲朵还在时,每日都要念叨你几十回,你是她在这世间的挚友,只是人世间,缘浅缘深,并无定数。有的人,只会伴着我们走一段路程。”
“不念不见、不悲不怨、阿缨,此生得你为友,莲朵必然泉下欣慰。”
“日后莲家酒庄的那些人,也要辛苦你照料了。”
沈缨一想到这件事便觉得肩上扛了一座山,但她又无法拒绝这一嘱托。
于是叹息道:“莲伯,您就真的忍心将莲家基业赠与他人么?您就不怕我毁了那些东西么?”
“您该知道,世变时迁,人心难测。纵是我自己都无法预料今后的事,又该如何承这诺言呢?”
莲渊笑了一下,神情舒展,仿佛执念早已散去,而他已与山林水涧融为一体。
他俯身将手上折的一篮子纸莲花放在坟前。
“兀兀不修善,滕滕不造恶,寂寂断见闻,荡荡心无著。”[1]
“阿缨,无惧他人疑惑之眸,往有光的地方走就是了。总是执着辨个谁善谁恶,那便着相了。”
“日后,开怀些吧。”
说完,他便一撩衣袍坐在坟前,双手合十念诵经文。
寂静的山林中传来低低的诵经声,沈缨也闭目听了一会儿才下了山。
姜宴清将她送回老宅,她看着依旧熙熙攘攘的街景,一时感慨万分。
她在鬼门关里滚了几遭,如今踏回阳间才发现,一个人真的是太渺小了,滚滚车轮不会因为某个人而停留。
曾经她以为棘手的林玉泽,高高在上的林致以及身份莫测的林默,眨眼间,都在这一场争锋中陨落。
而数月前还群狼环伺、四面楚歌的姜宴清,如今已坐稳县令的位置,各大家族不敢小觑,百姓也渐渐拥护其官声。
他一步步达成所求。
而她,也在一次次死里逃生中,逐渐被他的智慧折服,心甘情愿的追随。
而她亦是心甘情愿地,为他动心。
她从马车中下来,正要走时,无奇将一个纸包递给她,并未多言便转身驾车离去。
沈缨掀开一个角看了一眼,竟然是一盒子点心,都是云姑亲手做的。
她拎着点心,望着那架马车,直到看不见为止。
她走进了巷子,她家的宅子在巷子最西头。
巷子很长很深,也很静。
她走得慢,故而在巷子尽头看到了漫天霞光。
火烧了云,云染了天,天拢着光。
红霞漫天,像是天界的一场盛会,因太过热闹而被人间窥见了一点光景。
她驻足看了半晌,忽然又想起了林默。
他曾说自己出生时永昌便是此景。
所以他被赋予使命,一出生就肩负起了振兴家族的责任。
而她五岁起没了母亲,父亲染疾,兄长软弱,弟妹年幼无知。
她没想过愿不愿、能不能,便自动的学会了撑起这个家。
而她只担了一家几人的责任,便累得半死,扔了脸面抛却尊严。
反正,她们本就生活在泥沼里,只要能活着,便是好事了。
所以,她想象不到林默被寄予厚望,被精心培养,那样一个成王成相的人物最后坠入深潭时是何等不甘。
心有不甘,却只能妥协,何其悲哀……
与之相比,她竟是幸运的。
像她这种人,还未学会感激的时候便先学会了恨。
第一个恨的是老天,恨他不公不慈。
而今看过生生死死,却是唏嘘老天对她竟是更好一些。
让她结交挚友,受教恩师,遇见心悦之人。
她穿过巷子,听到两侧房屋内传来的声音,闻着晚膳香味,心中的虚无杂念缓缓褪去,最后剩下的只有心境平和四个字。
能磊磊落落立于天地之间,原来,已是世间最幸运之事。
她走到家门前,原本以为面对的定然是冷冷清清的院落,却在推门那一刻听到小兰的笑声。
还有父亲和大哥的说话声。
沈缨站在门口,迟疑了片刻,抬手轻轻的将门推开一道缝。
沈缨呆呆地站在门口,然后看到了端坐在树下喝茶的父亲,在忙碌着收拾院落的大哥和小弟沈信。
她踏进门内,院子里的人向她看来。
小兰跑来抱着她的腰,说道:“阿姐,我学会了做枣子糕,快来,我带你去吃。”
沈缨走到父亲身前,正要询问。
父亲抬手按在她头顶上,说:“洛阳的大夫给为父开了药方,说为父好生调养能活到一百岁。你大哥也和秦家姑娘定下了亲事,我们去秦家亲族一一拜访了,他们入冬完婚。”
“你弟弟沈诚很得首领赏识,还做了个伍长。沈信的老师说他根基尚浅,需再等一年去参加科考。”
沈信跟在大哥沈礼身后过来,他刚砍了柴火,还光着膀子。
他面上淡淡的,但眼神却分外坚定。
才短短数月,他也悄然长成了少年郎,声音变得低沉。
他看着她说道:“老师带我去参加了一次雅集,待听到各位前辈交谈后,我才知道自己根基太过浅薄,我再学几年,阿姐不会嫌我拖累吧?”
沈缨笑了一下,拍了拍他的肩,拿出绢帕替他擦汗,嘱咐道:“多吃多做多干活,我就不嫌你。”
一家人哄声大笑。
前几日的危机四伏,她不提,他们不说,大家心照不宣。
一切都往好的方向走,这就够了,不是么?
父亲手掌微微发抖,将她揽在怀中拍了拍,说:“阿缨,家中人人安好,你也要平安。”
“行吗?”
沈缨咬唇咽下眼泪,点点头,说:“行。”
晚膳丰富,大家围炉而坐,说话喝酒。
树上落叶掉在石案上,众人齐齐望向天空。
小兰拍了拍手说:“秋天了,我们能去买甜瓜了。秋天的甜瓜,最甜了。”
与沈家的热闹不同,县衙的后衙依旧冷冷清清。
沈缨不在,整个院子连个说话的声音都没。
姜宴清看了一会儿书,这才拿起书案上封了国公府印漆的信封。
老国公因陈年旧疾,如今已经不便于行,上书天子,奏请长子袭爵。
这是族内大事,故而姜宴清亦是要回京的。
而家中的意思,也是趁着这机会让满京师的人认识国公第九子。
那位,传闻短短数月便将被大族掌控的永昌城实权收拢于掌中的青年才俊。
姜宴清对于这种事一向兴致缺缺。
去结识那些达官贵族,在众人之中游走奉承,他是最厌烦。
但袭爵一事,意义非常,他必须得回。
此次回京,云姑也跟着,她要回去替侄子张罗娶妻之事。
他们拿了许多永昌的特产之物,有茶、糕点、药材还有布料,满满的拉了两车。
国公府人丁兴旺,云姑早早便将这些东西打点妥当。
这些东西带回京师,在亲眷手中转一圈,永昌的名声在京中也会有些名气的。
这也是姜宴清的打算,或许这一趟,能为永昌引来一些商机。
只是,这一行车队刚出城,便有各种谣言传了出来。
……
两个月后。
当沈缨出了一趟门,安顿了霍三身后事,从州府回来的时候,谣言已经四起。
人们说姜县令很快就要高升了。
沈缨并不相信这些,姜宴清说过会庇护永昌的。
但整整两月过去,姜宴清和云姑都没有回来,也没有音讯传回。
如今永昌天气已凉,人们添了厚衣袍,街面上也不如夏日时热闹。
沈缨每日依旧早早来到县衙,照例先到姜宴清理事的院子看一眼。
这日,屋内有人影,她心中一喜,快步跑了过去,却见杜鸾正坐在姜宴清的椅子上打着哈欠处理公务。
他抬头看到沈缨,揉了揉眼,打趣道:“你那是什么脸色,比锅底还黑呢。”
“我如今洗脱冤屈,清清白白,是咱们永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官老爷,你可不能再对我不敬。 ”
沈缨白了他一眼,正要往出走,杜鸾又说道:“怎么,以为是姜宴清回来了?”
“嗬,国公府九公子如今可是长安红人,此时怕是正忙着结交权贵,还回这个小城做什么?”
“而且,京中那些贵女一瞧见姜宴清那样貌、那气质,恨不得立刻嫁去国公府。保不准,这几日都定了亲。”
“阿缨,何苦等一个不归人,我听说你家中替你说的亲事就不错……”
注:[1]唐代慧能《临灭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