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默望向姜宴清,说:“姜大人,拜火节那日的肆意张扬,林某定当铭记于心。”
“十五的年岁真是好啊,可以无所顾忌的开怀大笑,可以不必遮遮掩掩走到人们面前,拼尽全力去夺取自己想要的荣耀。”
“若在我十五岁的年华遇到你,我定引你为知己,与你对弈三百回合,下个酣畅淋漓,那时你也不必藏拙,而我也不必遮掩。”
姜宴清看着他说:“我从未藏拙,我与你对弈三次,君子亭我赢你一子,竹林寺我输你三子,书行偶遇我又输你两子。三战三败,心服口服,甘拜下风。”
“我知,你每落一子亦是真诚磊落,所以我也并未掩藏。”
“林道舒,我敬你才学卓卓,对国事民生心怀仁慈,我亦引你为知己。”
林默眸子幽暗,淡淡移开视线望向手中的花,说:“可惜,你们非要来,此阵一入,便是死。”
“我不能让威胁林府的人,活着走出此处。”
“死门一开,生死有命,要怪就怪这苍天,将你们推入死地。”
林默脚下微动、手按在墙壁上用力按下去,顶部那些灯笼簌簌掉了下去,在地上燃起一簇一簇的火苗,火顺着石柱蔓延,顷刻间整个地下洞穴便陷入了火海。
火光中林默持花而立,像是从地狱来的使者。
轰鸣声响起,地动山摇,沈缨从石台上滚落,姜宴清俯身将她护在怀中。
不久后,巨石滚落,石柱断裂。
震耳欲聋的声响中,沈缨耳边传来姜宴清愧疚的声音。
他说:“抱歉,我未能护你周全。”
沈缨紧紧抓着姜宴清的手臂,用尽全身的力气,朗声说:“承君之诺,千秋万岁。”
“轰隆隆”不知何处的山石滚落,紧接着有湖水如猛兽一般冲灌了进来。
眨眼之间,滔天大水便将沈缨和姜宴清卷入水中,随后他们掉进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之中。
那漩涡犹如地狱的入口,沈缨见识过这种暗流,一入便无生路。
姜宴清紧紧护着沈缨,他抬头看向仍然伫立在石阶上的林默。
先前,他有万无一失的机会射杀林默,可是那种所遇知己的情绪,绊住了他。
死在林默手中,姜宴清并不后悔。
他只是不想,也不愿沈缨因为他的一念之间,离开这个璀璨光华的世间。
这世间总归是好的,不是么?
否则,她何故那般努力、用力的活下去?
姜宴清看着林默手中那朵即将凋谢的冰灯草花,直直喊了一声:“林道舒!”
林默隔着水流看向即将被湖水漩涡吞没的两人。
片刻后,他又抬眸看向另外一个方向,皱了一下眉。
却也是眨眼之间,他忽然踏着巨石飞冲下来。
他的身影轻飘飘的踏在掉落的巨石上,人如凋落的花叶,有种难以言明的悲壮。
沈缨被姜宴清护着,他试图将她放到一个可以躲避的地方。
可他身上已经被碎石划出无数道伤口。
她想说,别白费力气了,我愿意和你一起共死。
可看着姜宴清拼劲全力为她抵挡着一切,他还在四处寻找机会,试图想将她举出水面。
她没有出声。
纵然泪流满面,纵然她的伤口早就被寒水浸透,纵然她都快疼的背过气了,她也咬着牙没吭一声。
她攀着姜宴清的脖子,埋着头,不动不喊,不让他分心。
所以,林默冲下来时她先看到了。
她怔怔看着林默向他们飞下来,看着他挡下一块砸向他们的巨石。
他吐出一口血,看了眼手中已然凋谢的花。
林默忽然笑了一下,扬声道:“姜宴清,你要记住,永远记住,我乃永昌林默,林下清风起,默然对花开的,林默。”
清朗的声音穿透轰鸣声,铺洒开来。
姜宴清侧首望去,就见林默快速向他游来,抬手在他背上重重推了一把。
一股大力袭来,姜宴清只觉漩涡中也传来一股力道吸着他改了方向。
紧接着他们便迅速往某个地方坠去。
而他最后一眼回望过去,林默已经被砸下来的巨石击中,消失于汹涌的水中。
呼啸的水面上,只剩下了一株凋败的冰灯草,沉沉浮浮。
水的力道将姜宴清他们推出地道,从一个几乎不可能存在的生门处将他们推了出去。
姜宴清揽着沈缨奋力往上游。
湖岸边,无奇与杜鸾飞奔而至,将他们扶上岸边。
沈缨已经昏厥,几乎没了气息。
姜宴清跪在地上,附耳在她胸口试图感知到一丝气息。
他从怀中掏出御赐回魂丹,喂到她口中,随后便用内力为她揉着前胸和背心。
他的手抖的厉害,已经抱不住一直往地上滑落的沈缨的身体。
姜宴清没有说任何话,他也没有任何情绪。
他只是紧紧抱住她,怕她落到地上,怕她一不小心放开他的手,只身入了黄泉路。
杜鸾蹲下身,将半躺在地上的沈缨抱起来,哑声道:“柳无相在这里,大人,他能治好沈缨。”
姜宴清咳了几声,唇角溢出血来,已是伤及肺腑。
但他并没有在意,抬袖擦了擦,站起身又从杜鸾怀中将沈缨接过去,抱着她稳步向前走。
杜鸾重重的呼了口气,抬手向周围候命的人挥了下手。
随后,他带着那些人快速往澄心湖垮塌的位置走去。
假山无故崩塌,总得向百姓解释缘由。
雨停,人散,澄心湖边的君子亭消失无踪,原本的位置被湖水填平。
好像一切都未发生,平静的仿佛一面镜子,倒映着被水洗过后的晴空。
沈缨是第三日才醒来的。
颈间的伤口很疼,手臂、腿、背到处是伤。
她不敢扭动脖子,只转动眼珠往外看。
一阵脚步声传来,姜宴清带着柳无相推门而入。
沈缨望过去,姜宴清走在前,进来后便立在床边,垂眼看着柳无相动作。
而柳无相更是无言,过来后并未多问分毫,迅速给她治伤。
“先前用的麻沸散药性尚未消散,是否还要再用些?只是此物霸道,用多了对心脉与脑有损伤。”
沈缨还未说话,姜宴清就站在旁侧看着,淡声拒绝说:“无妨,不怕死的人怎么会怕疼,换吧。”
柳无相闻言也未多言,立刻给沈缨换了药,便去煎药了。
沈缨觉得姜宴清应该是生气了。
只是顾及她伤势,没有斥责她自作主张,鲁莽行事。
她疼的直冒冷汗,但从头到尾没发一声。
柳无相走后,沈缨低声道:“大人,对不起。”
姜宴清面色肃然,闻言说道:“本官说过,此事府衙自有筹谋,不用你身先士卒。”
沈缨抬眼看着床顶纱幔,手指轻轻搭在被子上,缓慢地说道:“永昌局面瞬息万变,只要林默在林家暗处筹谋,林家就永远不会衰败,他比您想象的更为谨慎周密,想抓他的把柄,太难了。”
“而今,有赵悔多年筹谋,又有百年一遇的大雨,万事齐备。”
“我再以自己为饵,让林默杀我,铁证如山,他就逃无可逃。”
“我相信大人一定能找来。”
“而且,我想做大人手里的刀。”
沈缨咳了两声,颈间又渗出血来。
姜宴清面色凝重的看着她,说:“本官现在要的不是刀。”
沈缨目光一怔,扭头看过去。
姜宴清顿了一下,几不可见地叹息了一声,说道:“休息吧。”
沈缨微微点了点头,阖上眼帘,药性起了作用,她很快便睡了。
姜宴清上前坐到床边,将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沈缨的胳膊。
他又从怀中取出帕子,将她手上蹭到的血迹擦干。
云姑端着热水盆站在门口,望着屋内这一情景眼眶微热。
她咳了一声,就见姜宴清缓缓起身,向她走来。
“云姑,您留在这里照顾。”
云姑点点头,说:“公子,长安那边来了消息,说林家三老爷十日前便向皇帝密报了永昌老族的事。”
“他不但承认族中有林默这个人以及他身上背负的诅咒。还将林默写的治国良策、医论、机关秘术、前朝史记点校等物全都交了上去。”
“陛下密令大理寺和身边的总管,查询此事。”
“此事瞒的很紧,国公府打听到的时候,那两位已经南下了,算算时间,现在也应该到了,公子也得防范一二。”
“十日前……”姜宴清默默念了一句,讥讽道:“他们可真有先见之明。”
林家三房盛宠不断,走这步棋,显然是打算大义灭亲,砍掉老宅这里已经腐朽的部分。
雏鸟成鹰,终归是要离巢了。
可见,执着于旧时英雄梦境的,唯有林默一人。
姜宴清安抚的拍了拍云姑肩头,淡声道:“不必忧虑,为君王者,疑心最重。”
“林三老爷是拿林默做赌,赌赢了,林默便可以走到明处,继续为林家乃至朝堂卖命。”
“赌败了,便借着皇帝的刀将林默这个畸形的枝杈从林家这棵百年大树上砍下去。”
“可是,君王之心,他们又知道多少?要知道,雷霆雨露,俱是天子之恩。”
姜宴清撑起雨伞,大步进入雨幕。
沈缨再次醒来,已经是几日之后了。
彼时,她感觉自己回到了府衙的后衙。
云姑正在门口摘豆角,嘴里哼唱着一只小曲。
她恍惚间还以为回到了年幼时候,母亲也爱靠在门边做针线,摘菜叶子,嘴里哼着乡间小调。
她翻身坐起,声音惊动了云姑。
“阿缨,你醒了,怎么样伤口还疼吗?”
沈缨缓缓的摇了摇头,接过云姑倒的蜂蜜水喝了一口。
“大人呢?”
“京中来人了,林道舒的案子惊动了天子,特意派了大理寺、刑部还有身边总管来调查此事。”
“如今咱们这位林三老爷是堂堂中书令,手中权势大,家中子弟个个都有出息。他可是京中红人啊,这次来的人中必然有他的人。”
“他们可是生怕咱家大人查出什么事情来毁了林家的名声。”
“咱家大人早就看透这些人的诡计多端,想来永昌耍威风,也不瞧瞧自己够不够分量。”
云姑是姜宴清的亲信,虽是仆从,但姜宴清从不避讳这些政务上的事,故而,云姑对这些官场手段也看的透彻。
不过,她好似并不担心姜宴清会扛不住京中来的那些人。
沈缨默然听着,以林三老爷的老谋深算怎么甘心一直被林默掌控?
所以,必定会千方百计的插手此事,想来京师的官员中也有他的势力。
怕是在林家四房任族长之后,他就做足了准备。
永昌一旦有异,便为林默冠以异类,亲自除之。
不过,听云姑的意思,姜宴清显然早有应对之策。如此,她也不必担心了。
云姑拿来好几身新衣裳,给沈缨穿。
妃色、桃色、鹅黄色各一套,还各配了钗环。
沈缨看着那些东西,很感谢,但又不好接受。
“这些都太贵重了,我一个粗人,穿这些实在不便。我家中有好些衣衫,都是以前我爹在时给我做的,又耐用又合身,我一会儿就回去拿。”
云姑笑了一声,说道:“放心,这些东西在国公府多的是。是家中给大人寄来,他和无奇才穿几件衣裳?这些艳丽颜色,我这老婆子穿出去不得让人笑掉大牙。”
“大人在这里也没什么熟人,你拿去穿正好。我那里还有几匹好料子,给王家姑娘也送了,你不必多思。”
沈缨摸了摸衣服料子,细滑精致,还想推辞。
门外传来姜宴清声音:“收拾妥当,随我去竹林寺,赵悔今日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