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缨望向莲朵,有时候她觉得莲朵近在眼前,有时候她觉得莲朵离她很遥远。
就比如现在。
见沈缨不说话,莲朵望着远方的云层,轻声说:“你就这么想当仵作?你可莫要说什么为人平冤的话,当初你可是拿着从死人身上得来的东西去林府威胁,得了好处的。”
“你知道他们是谁么?她们又受了什么冤?你用那些换来的银钱,心里会安宁吗?”
沈缨怔了一下,她确实没想到莲朵会忽然问起这件事。
她望着火盆,思索了很久才说:“那两女子姓贺,临县人士,被林玉泽虐杀抛尸,我……”
“你若真那般胸怀大义,为何不替她们申冤?”
“阿缨,你到底是怕欠我的人情,还是舍不得姜县令?你当真以为跟着他,你也能像个官差一样被人另眼相看么?”
“仵作乃贱籍,姜宴清扶摇而上之后,你呢,你难道真要在验尸堂里磋磨一生么?”
沈缨看着莲朵,她不明白为何所有人都要和她说仵作是贱籍,难道她不做仵作就高贵了么?
她本来就是个凡人,一个小人物,做什么又有什么不同,终归不还是为了生存么?
她做仵作,不过是觉得这世间万般皆有高低贵贱,唯独面对死亡,人人平等,皆有终时。
“我当仵作时,面对恐惧与死亡,反而会忘了生存的苦难,看过死,才觉得生可贵。”
“所以我才敢拼尽全力去求活。”
“所以,贫穷潦倒压不倒我,死亡恐惧吓不倒我,权势贵族也碾不死我。”
“莲朵,我以为你懂我。”
莲朵叹了口气,起身走到栏杆边,她们一坐一站,久久未语。
沈缨捧着热茶喝了一口,也起身走过去。
她说:“我永远都不会迷失,姜县令是永昌的官,他的睿智果断、公正仁慈,让我佩服。我相信有他庇佑的永昌定然会出现转机。所以,我虽算不上慈悲的人,但我愿意尽自己所能为冤死之人讨个公道。”
“莲朵,太阳虽照不到我,但我也希望做个磊落的人。”
莲朵侧身看她,眼神复杂晦暗,好一会儿她移开视线,笑了一下说:“阿缨,是我将你看低了。只是,这条路注定艰辛,你会遇到杀戮,亦或是至亲挚友的背叛、陷害,你不怕吗?”
沈缨笑着说:“你会害我吗?”
莲朵也笑了一下,扭头看着湖面说:“莲朵,永远都不会伤害沈缨。”
沈缨望着她的侧脸,说道:“放心吧,我们都会越来越好的。”
莲朵点点头,转身又坐回石凳上。
她说起这次拜火节的事,还说明日会从姑苏那边运来莲花,要放到澄心湖中。
沈缨静静听着,指着池塘感慨道:“说起莲花,我倒是想起了赵悔。瞧这一池子莲花,还是他在时种下的,好似着了火似的,真热闹。”
“当年,赵悔夺了酒楼后,曾搬进来住过一些时日,分明知道你喜爱青莲,却偏偏都挖出去,换上他爱的红莲。”
“好在,整座宅子他也没动别的什么地方,要不然,你回来还得重修修缮。”
旁侧的莲朵含笑听着,说道:“怎么忽然提起他了。”
沈缨笑了笑,说:“想起来了,就说出来了。”
“我其实,至今都看不透赵悔。你说他对莲家不满吧,他却总是来,花大把的银钱,还维护酒庄安宁。”
“可要说他对莲家多照顾,偏偏你出事后,他最先对莲家酒庄发难。夺酒引、杀酒师,毁酒窖,甚至还吞下莲家酒庄产业。”
“我是真不懂这个人。”
莲朵摇摇头说:“左右都是个死人了,你琢磨他做什么?”
“还不是赵氏又来催问案子。”
沈缨端起茶碗抿了口,“赵氏这个人虽是跋扈刁钻,但作为长姐,她真是令人敬佩,拳拳爱护之心,实在不易。”
莲朵点点头,说:“是啊,赵悔死后,大概这世间也只有他姐姐会伤心了。”
沈缨又说:“听闻,你回来后想祭拜赵悔,当年他在你走后来莲家酒庄闹过一阵,但莲家酒庄能留存至今而没被人吞了,也有赵悔维护的缘故。”
“我知道。”莲朵说:“只是,此时祭拜名不正言不顺的。以后嫁入赵家再去吧,那时也有个由头。”
沈缨点点头,她说那些话时一直留心莲朵的神情,见她说起赵悔面色平平,眼神都没变过。
她心中不禁动摇,或许莲朵对赵悔并无丝毫情义。
所有的情意,不过是赵悔的一厢情愿。
人会因为一厢情愿的事,而付出性命吗?
沈缨不信。
尤其是赵悔这样的人,狂妄自大,心狠手辣,对他并无益处的事,他定然不会做。
所以,她更觉得赵悔因寻找莲朵而被凶手杀死的推测立不住脚了。
那么,赵悔更多的可能是被自己的仇家给掳走囚禁起来,亦或是埋尸他处了。
只是埋尸他处又有些牵强,谁会在杀人埋尸后还费心费力地寻个替身在焚烧呢。
这不是画蛇添足么?
算来算去,也就掳劫囚禁和替身焚尸这两个行为最合理。
囚禁一个大族嫡子,谁会这么大胆?
“阿缨?走什么神?”
沈缨猛地回神,这才发现自己方才盯着莲朵的手指发呆。
她坐直身揉了揉后颈,确实觉得有些疲惫,她近来很容易就累,抱歉道:“这几日太累了。”
莲朵关切的问了她几句,说道:“不要硬撑,回去休息吧,我这里一时也用不到你。”
这倒不是句客气话,过了会儿,莲家仆从便一批一批的来回禀拜火节的一些事宜。
沈缨在一旁看着那些人,都很面生,但听他们说话就知道是极为能干的人。
以前的莲朵,性情温柔随和,身边的人亦是如此,从未有这样利索果断的手下。
沈缨认真听了几句,全都是拜火节的事,她心中惊叹于他们的行事速度和细致。
而莲朵也不避开她,简洁快速的下达各种命令,将所需的银钱分配下去,将所有的细碎事务理的清清楚楚。
沈缨本还想帮忙,此时,倒是真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她在旁边听了两句,见主仆几人和莲朵忙起来,就告辞出了院子。
刚跨出院门,其中一个仆从拎了几罐酒追出来,说道:“这是主人从酒窖中取出的逍遥引,十年的酒,味道正好。此次拜火节,莲家酒庄会将此酒摆出来,供所有人品尝。”
“主人说沈姑娘以前就喜欢这个酒,让您先拿几罐回去喝。”
沈缨被这人一口一个主人,说的眼皮跳了一下。
以前莲朵是从不会让仆从唤自己主人的,她说这样的称呼,让她觉得迂腐又冷漠。
沈缨默然接过酒罐,谢了那人,转身离去。
她并没有归家而是绕道去了霍三的宅子。
姜宴清定下三日期限。
她虽信霍三会成功研究出验骨之法,但还是不放心,害怕霍三这个疯子会因为要去求证某个新想法而离开。
这种事可不是一回两回了。
她不希望姜宴清在赵氏面前的承诺无法兑现,倒不如紧紧看着霍三,以保万无一失。
霍三家住城南,是一处两进的宅院。
据说是一处凶宅,但他根本不在意,只瞧着宽敞便买下来。
他住在巷子最里面,左侧一户人家,是屠户,前面还有一户年岁颇大的医者。
巷子里剩下的宅子空置了大半。
沈缨敲了敲门,里头也无人回应,等了等又在门的几处位置上分别敲了几下,旋转门上把手,大门便徐徐敞开了。
她拎着酒坛进去,谨慎的避开机关,来到西厢的屋子前。
屋子窗户都被封着,门上挂着帘布,从门窗缝隙里伸出一些藤蔓,缠缠绕绕的攀上房檐。
藤蔓呈暗红色,像吸了血似的。
离的越近那股子泥土腐烂的味道就越重,沈缨皱了皱鼻子,站在门边等着。
霍三在屋子里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沈缨也没贸然打扰。
她见院子里扔的乱七八糟,便挽了袖子开始洒扫院落,随后又去霍三的书房里归整他扔的乱七八糟的书。
无意间在书案的角落里看到一本书册,书封页上无字,装订的歪歪扭扭,很是敷衍。
只见边角有几处褐色痕迹,应是血渍。
书册很薄,只有七八页,书页并不是纸浆支撑,而是南方部族野生的一种柔软的叶子。
沈缨翻开一页,上面恰好有霍三批注,朱砂印迹很新。
霍三把这本东西藏在最底下做什么?
沈缨正要翻开第一页细看,忽然指尖一痛,这才发现书的夹缝里有一只与叶子同色的虫子。
只被咬了一下,沈缨的整只手掌就麻了,连忙扔下那书本。
她迅速划开伤处,含在嘴里吸出毒血,又从霍三的药匣子里找到清毒的丹药吃下。
这才心有余悸的看向又钻进内页夹缝中的虫子。
那是一种蛊虫,名为书蛊,米粒大小,极难饲养。
霍三竟然将其藏在书内。
她记得方才扫到了几个字,“图尼哈部”、“移骨”、“驭蛊”、“南巫”……
难道霍三又在琢磨什么邪术?
大半年不见,他可是越来越大胆了,也不怕因为这些事被关入诏狱。
沈缨将书又放回去,面色凝重的出了书房。
她动作麻利,快速将霍三从各地淘换来的东西分门别类的规整到一处,然后堆放在屋檐下面,以防雨水。
整整半日,她才将院子里的杂物清理干净,扫成一堆扔到墙角一处大坑里烧掉。
火上浇了酒和盐巴,噼里啪啦的烧得更加热闹。
她蹲在坑边用木棍翻着那些东西,看着火舌吞噬所有东西,只剩下灰烬,忽然想起莲朵的话来。
莲朵说火干净。
她忽然觉得甚为有理,被火烧掉的东西,成了灰,灰是连道痕迹都寻不到的东西。
确实干净。
“不孝徒,总算有些眼色。”
霍三终于从屋子里出来,一边拍打身上的灰尘一边看着那火坑,高声喊了一句。
沈缨收回思绪,扭头看向霍三,笑了笑,随手将一罐子酒倒进火坑。
霍三本还笑着,待看到她手上的罐子,忽然面色大变,飞快跑了过来。
因为跑的急,发髻都歪了,被一根乌铁簪子松松固定着。
沈缨见他这般精神,便知道他身子无碍。
“不孝徒,那是老夫珍藏了五年的竹叶酒,你怎么都倒了?”
沈缨耸耸肩,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又将从莲朵那里拿来的酒递过去。
“师父,莲家新酒,要不要?”
霍三拿过酒闻了闻,勉强点点头,说:“果子酒,老夫可不爱喝。”
他嘴上说着,手上却半分没迟疑,细细品了一口:“莲家的酒,果然是不错。”
沈缨笑了笑,说道:“师父,你的验骨之法可有成效?姜大人已经和赵氏承诺,要在三日后重验赵悔尸骨。”
“他命我亲自来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