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缨右眼猛地跳了一下,不由屏住了呼吸。
他背着手站在一处诡异的阵法中间,指尖夹着一个铜铃铛。
那铃铛很奇怪,因没有内芯,摇晃间是无声的。
姜宴清面向某个方位站立,一动不动,像在观察什么。
沈缨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恰好可以看到远处的文昌塔。
姜宴清所站的位置,是一片被人刻意清扫出来的空地,大约八尺见方,边缘被密密麻麻地红绳围着。
风声来,绳子震动后发出呜呜声音。
绳子用桃木桩固定,像个奇怪的栅栏,每隔一段距离还系着一个铜制的铃铛。
而周围树上则沾着密密麻麻的符纸,新旧不一,显然已持续了很多年。
空地中间半埋着一座和文昌塔一模一样的石雕小塔,七寸来高,上面画着一些符咒。
塔身被风雨侵蚀,一些纹路雕塑都变得模糊,应该是在此处放置了多年。
以石雕塔为中心,朱砂绘制而成的符号如蜘蛛网一样扩散开来,痕迹不算模糊,看样子应该不出一月。
再仔细一闻,还能闻到一股血腥味,大概是朱砂里掺了什么血。
角落摆放着几个小陶罐、瓦盆中有纸灰和一些零撒的米粒。
这场面在永昌民间并不罕见,显然又是有人在摆弄一些从南境传来的古怪阵法。
大树伸出的树杈挡在身前,沈缨透过树影看到姜宴清缓缓蹲下身,手指变化,正在测量地上的脚印宽窄。
她缓缓退了一步,刚转过身,姜宴清的声音便顺着寒风灌进她耳朵里。
无他赘言,只两个字:“沈缨。”
声音重重落在她心口,让她不敢再移一步。
深吸了口气,沈缨勾起唇角,转身拨开树枝大步向姜宴清走去。
她立于他身后三步,不等他开口,率先问道:“大人也是来祭拜故人?”
姜宴清没动,也未答,而是问道:“何人在此行巫蛊之术。”
“巫蛊?”
沈缨瞪大了眼,疑惑道:“民女怎么会知道?”
“今日是民女姨母一家祭日,官府事物办完后便上山祭奠。眼看大雨将至,民女急着下山,听到此处异动故而斗胆过来看看,没曾想大人也在此。”
沈缨语气诚恳,犹豫了片刻走到姜宴清身侧。
她蹲身查看那些符纸,随后拍了拍手上的灰,说:“永昌繁盛,近年涌进来不少外域的人,这些东西,确实看着令人发寒。”
姜宴清看了她一眼,对她的这些说辞不置可否。
他抽出一块鸦青色绢帕擦手,语气淡淡地说道,“本官曾得到一本永昌地域图,绘制详尽,精巧绝伦,足见小长安的繁荣,文昌塔在那本地域图中被称为白塔。”
“‘文昌’二字是林府老族长亲自题字,也正是因为如此,文昌塔才被众多学子推崇。本官上任后慕名而观却发现县衙文书记录与那地域图并不一致,于是亲自勘测。果然,文书记录的塔址实则是县中另一处无名小塔。”
他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幅地域图,指尖在上面滑动,指出两座位置截然不同的塔。
他又说:“如你所言,府衙档案楼曾遇火,文书大半被重新编写,案宗、账务难免会被遮掩,但位置为何要写错。文昌高塔是要掩盖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秘?”
沈缨听他质疑文昌塔,解释道:“大人言重,永昌百姓向来对佛事并不热衷,受先人熏陶最崇尚祭拜天地神灵。数百年来大大小小的塔庙,不计其数,出现偏差也不奇怪。”
“永昌百姓极重文事,再贫苦的人家都会让孩子读书习字,文昌塔虽未供奉佛家圣物,却供奉我们的苍仑山神,因这座山神地位极高,这才被人信奉至今。每年科考之际,百姓都会前去祈福,不过是美好祈愿罢了,实在谈不上是隐秘。”
姜宴清闻言说道:“此塔立于水口,背靠山峦。堪山理水,补地势,镇水患,引瑞气。”
他抽出腰间冰扇,沿着山峦起伏划出一道银光,说:“这般看着确实有地脉兴而人文焕之能。”
“那是自然。”
沈缨点点头,自豪道:“一到文会,各地学子必来文昌塔拜山神,那时候才叫盛况空前呢。”
姜宴清侧头看了她一眼,神情有几分凝重:“可无奇昨夜探入文昌塔,却发现此塔竟由一批功夫不错的人守着。”
“塔内机关密布,绘制巫术场景,四壁皆是符咒,并无任何神像。尤其是地宫,设祭坛,法阵,九把青铜古剑和十几丈高的铜树为阵,无奇还发现活祭的痕迹,场面触目惊心。”
他又将几页画着塔内阵法的图纸递给沈缨,沉声道:“此阵乃西疆部落所创的镇压凶煞之阵。三塔为阵,镇恶煞之头、身、尾。”
“所以,永昌境内与这文昌塔相呼应的还有城西北劳山文惠塔和城西竹林寺小木塔,三塔不见面,但登高俯瞰三塔成阵,是狠厉的杀阵。这里的阵法恰好设在三角中心,如此便能借势施咒,效力大增。”
“若非隐秘,区区永昌小城,往年又无大灾大祸,何须建此凶阵?”
沈缨沉默地听着,抿唇思索,随后说道:“大人,鹰卫旧案在即,文昌塔之事您大可日后再召集各族长共议。”
姜宴清将那小铜铃铛拿在眼前端详,嘴角勾起一抹讽刺的笑,说道:“唐律禁止一切邪术巫咒,永昌却举城供奉,其心可诛!”
“姜大人!”
沈缨跪得干脆,直挺挺戳在土里,满眼震惊地看着姜宴清。
她没想到姜宴清竟想将这罪恶滔天的帽子扣在永昌所有人的头上,一个不慎这可是造反的罪啊。
姜宴清依旧波澜不惊,只是垂眼看着她,“鹰卫失踪第二年冯华一反常态,大兴土木,招揽外商,修塔、筑堤、开路、建商会……”
“小小县令却上蹿下跳,野心昭彰,且不论他如何逃脱鹰卫旧案的牵连,单就当年事情真相,必定与他有关联。”
所以,他才要从“塔”下手,一抬手便捏住整个永昌的命脉。
一旦他将这些“巫”“邪术”上报朝堂,永昌上下都得遭责。
姜宴清,可真够狠。
沈缨跪在地上,一抬眼就能看到那座石雕的小塔,朱砂符咒在塔身上触目惊心。
她不由困惑起来,记忆中文昌塔一直都被奉为山神塔,庇佑百姓安居乐业,学子平步青云。
每到科考之际,人们更是彻夜不眠排在山路上,只为到山神庙上一炷香。
她嘴上说不信鬼神,但也会在每年春秋两季去祈福,带着自己做的点心和一串铜钱。
永昌人相信山川河流的力量,相信天地造物的神话,神能赐给人源源不竭的能力。
林府就是因为占了整个县城最好的位置,子孙才得以繁盛。
所以,林家会被推举来主持每年的山神祭,这殊荣犹如皇家天子泰山封禅。
从未有人,敢质疑文昌塔。
方才姜宴清说文昌塔被人摆了杀阵,是为了镇煞,什么煞需要三塔齐镇?
这么多年来,百姓拜的到底又是什么?
甚至,还有活祭。
“活祭”不会还……还有人吧?
沈缨脑海中回想着,塔前人山人海虔诚祈愿的场面。
但一想到塔内阴沉凌厉的咒法,从心底泛起一股震颤。
大唐律严禁巫蛊之术,谁会冒这杀头的罪把如此阴沉的阵法藏匿到塔里?
跪在冰冷的地上,她将县内现存的塔庙名字在脑中快速筛选了一遍,冷静道:“文昌境内现存大小塔庙共五十八座,其中一座千年塔在普缘寺内,五座百年塔,分布县内各大寺院周围。”
“大人说的这三座塔都是五六十年前便建好的,之后又修缮过几次,文昌塔是众塔之首,香火最旺,其余二塔却只是平平。”
姜宴清点点头,对于沈缨这次竟没有同他没头没脑地争论,而是快速整理好思绪,眼中露出些许赞许。
他说:“文昌塔是冯华在任时唯一亲自监督翻修的高塔,与其成阵的那两座塔也在同年陆续加固修缮,规模却小得多。本官命人秘密探查,无一例外,在塔内都发现了相似的阵法痕迹。”
“另外,冯华征召的匠人身份也蹊跷,尤其地宫,修建的人九成都是诏狱重犯,塔成后,那批犯人便宣称染了时疫,全部被除,粗略估算共八十三人。”
“如此费心遮掩,地宫的法阵必然就是他设下的,毕竟……他的母族就是西疆之人。”
但,冯华一家坠崖而亡,死得诡异又仓促,想要通过他来探查,怕是要花费不少力气。
沈缨静静地听他说完,仔细斟酌道:“鹰卫一案十日为期,大人若在此时查文昌塔的事,怕是无法兼顾。文昌塔是百姓信仰之地,地位特殊且牵扯广泛,稍有不慎,您就会被群起而攻之,不妨稍后再议。”
她觉得自己的担忧还是有几分道理,毕竟,芙蓉巷可不是省油的灯。
但姜宴清却道:“要查鹰卫,必查冯华,他在任时永昌县发生过的每一点不寻常的事都是鹰卫失踪的线索。与他相关的任何人、事、物皆不可忽视,文昌塔只是其一。”
他说完指了指地上的阵法,说道:“摆此阵者便是其二。”
沈缨望着随风乱舞的符纸,点点头,说道:“大人以为摆阵人知道二十年前的旧事?”
“怎么,沈仵作以为这是巧合?”
姜宴清声音依旧沉稳,但任然可以听出一丝嘲讽,似是嘲讽她明知故问。
沈缨垂眼看着地上,纸灰被风刮得四散开来,像来不及逃命的罪人。
她摇摇头,说:“天下哪有如此巧合,摆阵人既然与冯华关系匪浅,想必对旧事也有所耳闻,必定要严查。”
她说着缓缓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说:“大人今日寻到此处,可是查到了其他线索?”
姜宴清终于从那诡气森森的阵法里走出来。
他走到旁边一处空地上,站定后才说道:“鹰卫首领的黑棕马最后一次出现,是案发三月后,在洪州府的一个马市,被一个外域商人买走,那商人连夜离开当地。”
“经查,卖马之人是一名来自永昌的男子,四、五十岁,体格健壮,曾透露是修塔工匠。”
“而当时永昌正在修缮的正是文昌塔地宫,鹰卫马匹皆出自皇家,印有特制印记,纵然可以掩藏,也只能骗得过寻常人。那男子一届平民如何能买卖鹰卫马匹?”
“惟一的可能便是,盗马私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