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鸾点点头,坚定道:“绝对有,否则这种屋舍哪能逃过盗贼的手,早就被翻个底朝天。永昌繁荣,朱门大户富贵人多,可穷街困巷的穷人也多得很呢。”
姜宴清看着那桂树陷入沉思。
永昌县的街坊布局图在他脑中清晰无比,每一处的家族分布也一一呈现。
凶肆曾因大火和地动迁移了一次,又因要避讳大族方位,正好搬到泰仪坊北边,自此坊内住户走了大半,剩下的都是些家中并不富裕的,后被称为“鬼坊”。
冯华在这里藏了座宅子,并托付人照料至今。
这平平无奇的院子到底藏了什么?
此时恰好陆平来报,他冲杜鸾挥挥手,转身看向来人。
陆平大步流星地走过来,面色凝重道:“这一代人烟稀少,只要有人在周围走动必然会引人注意。但是,下官已经安排衙役挨户盘查,又带人在街旁摊位询问,无人见过杜公子所描述的盗贼。”
“继续查。”姜宴清并未斥责陆平办事不力,语气平和道:“凶手对周围地形极为熟悉,此坊因与凶肆相邻,不少宅院空置,小路纵横,凶手极有可能会在某处空置的院落躲藏。”
“你带人严密监察,尤其凶宅周围屋舍,你须亲自查,此案是本官至永昌县后第一个案子,不容有失,陆平,你定要慎之又慎。”
陆平沉声应下,随后低声道:“大人,下官盘问行人时,林府、赵府等府都差人来问询,您看官府……该如何回应?”
姜宴清看了一眼门外走来走去的各府下人,淡声道:“百姓齐心,这是永昌之幸,各府若想助官府拿人,本官定会酬谢,你也不必刻意回避。”
“是,下官明白了。”陆平转身离去。
他走后,姜宴清又将宅子里外查了一遍后便下令衙役撤出宅院,随后还陆续又去了其他几户宅院,并未显露出对此宅特别的关注。
近两个时辰后,杜鸾将大袋子甩在背上,步伐悠闲地跟在姜宴清身后往巷外走。
待扫见姜宴清手上刚拿到的验尸笔录时,忍不住说道:“姜大人还真是拿捏人心的好手,连沈缨那么硬的骨头都能啃下来,看来不日,又能收服一把好刀。”
姜宴清一边翻看笔录一边说道:“凭你们,还不配为刀。”
“不配……”
杜鸾反复念叨了两遍,也不恼,笑嘻嘻道:“也对,我们如今也就是为姜大人当牛做马,做做苦力。”
“杜三公子不必自降身份,杜家乃洛阳老族,家学深厚,你父亲又与姜国公府有旧,本官与你交易亦有所图。眼下,你只需做好分内之事,本官自会助你达成所求。至于他人,杜公子还是莫要多事。”
“多谢大人提点。”
杜鸾漫笑了起来,抚着下巴上的胡茬,漫不经心道:“只是,沈缨对我恨之入骨,大人却用我做事,你就不怕她和大族为伍给你使坏?”
“那小丫头年纪不大,却长了一百个心眼,手段又狠,对这种人,您可得小心应对。”
“她不能,也不敢。倒是杜公子”姜宴清勾起唇角,露出一丝莫测的笑意,“你当初为躲仇债,特意选中永昌诏狱,此狱由州府直辖,关卡重重,倒是比你在外躲避更安全。”
“沈缨姨母一家被杀案,不过是你顺势而为。她费尽心机将你下狱,不过是为你做嫁衣,论心计,三公子实属个中翘楚。”
杜鸾大约没想到姜宴清能将他查得如此透彻,哈哈笑了起来。
他拢了拢破烂的衣衫,拱手道:“杜鸾能为姜大人效力,荣幸之至。永昌一向平顺,如今旧案复查,定搅得轰轰烈烈,杜某生平最爱看热闹,那时定然有趣至极。”
此时,二人已走到巷口。
姜宴清忽然停下脚步,微微侧头,声音低而幽远,“本官目的是芙蓉巷,三公子目的是曹芙,你只要助本官查明当年鹰卫下落,其他事,自会有人替你料理。”
杜鸾在听到“曹芙”两个字时脸色一变,好一会儿才又笑起来,只是神情中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和佩服。
他调侃道:“难怪我家老太爷说,就算姜国公的一只蚊子也比寻常人厉害,这么些年,您屈居寺庙多年,可真是藏拙了,日后这永昌得您治理,也不知是福是祸。”
姜宴清没有接话,转身往前走,就在他踏出巷口的瞬间,一辆黑黢黢的马车停在他面前。
而无奇像木雕一样抱剑靠坐在车前,车帘一落,马儿便快速奔了出去。
一车一马像道飞溅而出的墨迹,眨眼便融进了灰墙窄巷之中。
车影很快消失,杜鸾呼了口气,重重靠在墙壁上。
与姜宴清说话可真耗心力。
分明比他小了七八岁,气势却足足有几丈高,硬生生把他压制得喘不过气。
这家伙一点都不如小时候可爱。
那时剃了一颗小光头,圆圆润润、轻声慢语,一口一个施主,哪如现在这般深沉难测。
在这人面前,他仿佛被扒光了扔在地上,半分隐秘都没了。
杜鸾喝了口葫芦里的烈酒,仔细揉了揉右臂,方才用玄铁铲在树根处探了那么深,手臂的伤又犯了。
那是当年沈缨买通同一间狱中的外域武士,在他手臂上留的伤痕。
当年,要不是霍三出面,那个疯子可能会把他拆成十八块。
随后他又苦笑起来,自己仿佛天生倒霉,好不容易从诏狱出来就对上了两个疯子。
一个明目张胆地疯,一个深藏不露地疯。
也幸好这两人各怀心机不是一路,否则他宁愿待在狱里也不想与之为伍。
“嘭,嘭嘭……”
正胡乱想着,远处芙蓉巷方向燃了几枝烟火,那是花魁今夜出场的信号。
他仰头望着,嘴角抿紧,随后缓缓从怀中掏出一朵芙蓉绢花。
这是他年少时在洛阳初遇蓉娘时她所赠之物。
他少时长得清秀瘦弱,因法师卜卦说他命途不济,得扮作女童方可免灾。
他那时被父亲不喜,但尚有母亲和外祖家庇护,纵然总是七灾八难,好歹还算能活着。
母亲将他扮作女孩,拘在家中,生怕他出门遇上什么祸事。
可他向往外面的世界,背着家人跑出去,很快便被贩人的匪贼掳走了。
就是那时他遇上了蓉娘,他们一行有五个人被掳劫,都是七八岁的年纪,人人惶惶不安,唯有蓉娘镇定自若,筹划着逃离,与那几个匪贼周旋。
而他作为里头年纪最小的,自然是受到蓉娘照顾最多,为他遮风挡雨,替他挨打。
他们被掳走一路南下,进入蜀地。
就在蜀地一个小镇,他们几个逃了出去,途中几人分开两拨,往不同方向跑。
杜鸾就这样被蓉娘护着,一路从蜀地乞讨回到洛阳。
他们风餐露宿走了整整半年,其中艰辛难以细数。
走到后来,他的脚都烂了,是蓉娘背着他,哄着他,一路将他送回府内。
他唤她阿姐,她叫他鸾儿妹妹。
她说:“鸾儿要活着,你活下来,我便有两条命。他日我遭了难,就用你送的那条命活下去。”
蓉娘还说:“你是福星,必有上天庇佑。”
她临别时赠他芙蓉绢花,而他赠她一根马鞭。
扬鞭催马,奔赴未知之地,他只愿蓉娘如风,飒沓而行,往后余生皆是安宁。
然而,再遇时,蓉娘一家被满门操斩,鹰卫成了判国之徒。
他不信,发誓一定会追查到底。
他从长安到永昌,查了一路,找到了蓉娘。
可他没有上前相认过,他只远远地站在人群中,仰望着在高台上的蓉娘。
听她的琴音,辩她的心境,好似只要如此,他也成了她的身边人。
他愿意这般远远望着,直到再也抬不动头为止。
绢花被保存得很好,只是因时间久远,已经褪了色,但他依旧小心翼翼地珍藏。
这是他黯淡无光的生命里最明艳的颜色了。
所以,他为了追逐这抹颜色可以用尽全部心力。
芙蓉巷的烟花一向张扬炫目,不论在永昌哪个角落都能看到那姹紫嫣红的火光。
沈缨自然也看到了,知道今日蓉娘要出场表演,那必定又是盛况,各县富户齐聚,芙蓉巷这一夜便能挣得千万金。
可惜她还有很多事得做,没空去一睹风姿。
此时,屋外一阵响动,是姜宴清回了衙门。
沈缨立刻收拾了东西打算禀报自己的验尸结果和推论。
不得不说,杜鸾的出现确实让她更谨慎了。
她只有比杜鸾做得更好,在姜宴清眼里才是个有用的棋子。
“大人,死者身份可查清了?”沈缨一进门便问。
姜宴清刚将主簿等人打发走,还未来得及喝口水就见沈缨大步进来。
于是他放下茶碗,向后靠着椅背看着她,启声问道:“你有何推论?”
沈缨见姜宴清只问不答,应该是对她缺乏信任。
于是将脑中思索的事又快速捋了一遍,上前认真回道:“泰仪坊发现的那名死者不是盗贼,尸身没有攻击伤,没中毒痕迹。民女推断,他是病死。”
“此人生前沉疴已久,腿部病症极重,不可能独自翻墙偷窃。即便有同伙相助,还搭了梯子,以他的状况,不可能在翻墙落地后,身上衣衫一丝灰尘都没沾到。”
“此人亡于饭后一柱香之内,肚子里有未化尽的药汁、点心、肉糜、果籽等物,可见是有人接济照料,加上他里外衣衫都有清洗缝补的痕迹,也不像是流浪乞讨的人。”
“那间荒宅,或许是他巧合下找到的寄宿之处。除此之外,我还发现一些奇怪的东西,大人请看。”
她将从死者肚子里取出的几片彩纸碎片放到木案上,上面还沾着花生碎粒。
她用一根木棍拨开,解释道:“这种纸是棺材铺、纸扎店专门用来做纸扎的,比寻常纸张更厚更韧,色彩更为浓艳。”
“此人能误食进肚里,应该是食物被这种纸包裹。所以,给他送食之人很有可能与凶肆的某些人有关。”
姜宴清听得认真,待她说完便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推到她跟前。
“这是那条巷子内所有户主在县衙档案中的记录,你母亲保存的那座宅子户主名为董旺,是个哑巴,他在凶肆一间名为瑞祥斋的纸扎店做匠人,是祖传手艺。”
“五年前,他离开铺子,从此没有音信。据那掌柜回忆,董旺是冬至那日向他辞行,走时十分高兴,告诉他要搬到洛阳城。”
沈缨皱眉思索,疑惑道:“冯县令之女不会无原无故地让我母亲保管一个住址,那宅子里定然有蹊跷。”
她凝神想了片刻,再说道,“按照杜鸾检查出的痕迹推测,董旺五六年前住在那儿,但只住了那宅子的半间屋舍,正经主屋则锁着。所以,他或许只是个守宅人,真正的户主另有其人。”
“守宅人……”姜宴清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