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老太君站在祠堂前,她在看的,是她的婆母的牌位。
这么多年她送走了这么多人,每每面对叶家人时却并没有太多伤感,他们活着的时候她便不算看重,后来死了只感到压力骤减。
老太爷怨她堵了官路,质问她这么多年为何一直拦着叶家往上走。
老太君语气很是嘲讽:“你自己汲汲营营少拿叶家说事,大家伙可担待不起你的进取。”
又说:“也不知道你是随了谁,没用还要怪别人。”
老太爷不仅为官不行,嘴上功夫也不行,压根说不过老太君。
叶施乔回去收拾好已经是深夜了,她睡不着,索性躺在屋顶。不算高大的树木偶有树梢触碰弯月,风吹过盛夏蝉鸣伴有树叶沙沙响,不知名的虫子掠过她眼前,白日里喧闹混杂的虔阳终于宁静。
她想起一件旧事。
她没见过曾祖父,却在很多人的口中曾听说,他们的描述中曾祖父是个万全的好人,从各个角度。
他爱重因局势动荡而被迫低嫁的曾祖母,活着的时候至少洁身自好,没和他的子孙一样糊涂;官做的不大不小,一生都辗转在地方上为官,死了也不过就是死了,可是诸多百姓都称赞他;曾受过他教养的叶家人也都怀念他温和友善、学识渊博。
可这些种种,都比不过曾祖母的不算喜欢。
曾祖母过世时,叶施乔已经记事,有幸得过她一段时间收养。
叶施乔当初不理解,当然如今的年纪也还不能够理解,曾祖母明明认为曾祖父其实只有一些无伤大雅的小毛病,为何总是嫌弃曾祖父。
有关曾祖父的一切,叶施乔都是从其他人口中听说的。
曾祖母从没说过丈夫是个什么样的人,只是在子女闯祸时偶有两句指责,说皆是因了曾祖父的缺点,又或爱说怎么连曾祖父仅有的优点都没继承。
叶施乔在曾祖母身边那会,没少听得她这样,譬如说曾祖父没能力但幸而没主见能听点意见,又譬如说他没有防人之心但幸而也没有害人之心。
叶施乔还没到懂得情爱的年纪,虽没看过话本子,却也听过姑姑姐姐们说过,有一类话本讲的是两个人看上去相看两生厌却互相喜欢,叶施乔却觉得曾祖母和曾祖父之间并不是话本子。
为何会有如此感受呢?叶施乔也说不清,她听不懂言语,却能感受到曾祖母切身的难过与无奈。
情感通过血脉传递给她,多年后再想起曾祖母,也能再感受到那种细腻地、细微地情感波动。
生活从来不是话本。
09
“昨儿个被吓到了?”
“嗯……”叶施乔捧着凉糕碗点头。
她深夜才回房里睡下,天方蒙蒙亮睡不着,爬起来洗漱又来寻老太君。
“你父亲幼时由我教导着尚还不至于此。”
叶施乔抬头,老太君继续说着:“但是不论我曾经怎么教导他,他总会听见无尽的夸赞。就算其他人都比他做的好,就算他的姐妹也都比他好,世人却会夸得他飘飘然,终至某天他和我也和曾经的他自己越离越远。”
叶施乔不理解是如何离远,老太君也没指望她懂,独自一个人絮叨:“总有一天你也要去面对这些,当你在外面漂泊久了,或许我也将认不出你。”
叶施乔这回听懂了,坚定道:“不会的。”
老太君笑笑没说什么,转而问她对昨日如何看。
“我记得祖母不信命,我却是信的,我虽不信命运能替我决定未来,但相信我做的每一个选择都会决定我日后的命运。所以这不过是他们自作自受,今日不摔跟头明日也迟早摔。只是……祖母你一直都知道他们干的事吗?”
“是,我知道。”
“那为何不制止呢?”
“你要知道,他们相干的事我今儿拦了一次,明儿趁我不注意还是要去干的。”
叶施乔有几分信,却又觉得以老太君的能耐,可以一直拦着。
“那既然拦不住,又为什么要绝了仕途?”
“我再不拦着,等到你祖父你爹手握权力作恶多端,加之目前朝中没人护着、多的是人盯着,皆是你我都要被他们拖下水。”
“那,那几个外室子真的要接进府里来吗?”
“当然要接进来,那些姑娘们年纪轻轻被拐做娼妓,后来又被诱骗生子……”
“可外人不都说娼妓是自甘……”
“若是没有你祖父你爹这样的人,世上哪来的娼妓。”老太君的语气不明,有些悲凉。
“我知道是他们作恶,只是不忿要大家伙一起收拾残局。”
老太君没说话,叶施乔继续说:“祖母,我一直想不通,曾祖父、曾祖母还有您都是顶好的人,可是祖父和我爹却是……那个样子。”
老太君表情不变,依旧是那副慈悲模样,不像要回答的样子,叶施乔当她不愿回答时,老太君开口了:“你是没见过我那些早死的兄弟,他们和你祖父你爹真真是一家人。”
朝中清流的曾祖父才是少见的存在。
叶施乔被噎住,最后岔开问:“我娘如何处置?我怕她疯了。”
老太君默默喝口茶:“你若是要见她便快些去吧,明儿一大早,府里便会遣人送她去万清宫,那里适合平心静气,她不会疯的。”
10
叶施乔想着也没什么事,起身请辞后,欲绕过花园回院子,却在花园里碰见二婶坐在亭子里看着云娘逮虫子。
二婶不喜苛刻下人,府里的家生子们进府时都还年幼,其实也干不了什么活计,处理完中馈的事物,便由得她们去玩闹。
主家和善又如何,难道就能改变得了生来就是下人的命运?
“二婶!”
“阿乔?这么热的天你怎的出门了”
“我刚从老祖宗那出来,二婶怎么坐在这?这天未免太热了些。”说着叶施乔从腰间取出把腰扇扇风。
二夫人摇着扇叹气:“那不是云娘,你瞧,在那疯呢,欸她不嫌热要我陪她出来玩嘛。”
云娘是从前二夫人去山上求佛问道路中捡到的女孩,二夫人喜欢小孩子,有云娘在身边也算是留个念想。
二夫人养了她几年,她疯得很又聪慧,想干的事没有干不成的。
叶施乔很是羡慕她,羡慕她有一个不管做什么都会全心全意爱她、支持她的养母。在她这般大的时候,母亲拼了命生下姐妹三个却又撒手不管,她病得快要死时,是曾祖母强闯母亲院子抱走她。
年幼的姐姐跪在曾祖母面前求曾祖母救她们姊妹三人,曾祖母虽年事已高身体有恙依旧不忍,责骂大夫人生而不养并让姊妹三个一同在自己膝下养着。
后来曾祖母病逝,大夫人在曾祖母的灵前发毒誓一定善待三个女儿。
只有她盼啊盼,盼到姐姐和妹妹都被大夫人带走才知觉,她被遗落在过世的曾祖母那里,她再一次被母亲抛下了。
这一次,是祖母收留的她。
她这些年其实也一直知道,姐姐和妹妹都羡慕她能够一直长在老太君身边。老太君是虔阳了不得的大人物,她出自齐国公府,有一个做公主的祖母,兄弟早逝后一直未出嫁管理庶务的长姐接手了齐国公府又过继了许多孩子。
她原以为,母亲只是不会爱孩子,可是幼弟出生后,她才知道母亲一直很爱自己的孩子,只是她们姐妹三个不是母亲的孩子。
长辈们总说孩子们什么都不懂,其实孩子们心里门清,谁待自己好难道还没得感受么。
叶施乔一直很想去京城齐国公府去看看,想去看看祖母总是念叨的齐国公府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祖母虽支持她上京,可惜祖母如今的身体已经不能够出远门了……